衙役也乐意和这样上道的小哥儿打交道,要是所有人都像沅宁这样配合,那也不至于把他们给逼得面相都变得凶神恶煞的了。
方衍年交代完三顺子回来,就看见他们家宝儿和两个衙役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一人捧着一只碗喝水,一点不像是被抓走的被告,气氛还挺和谐。
也不知道该紧张还是该笑。
见到他回来,沅宁给方衍年倒了碗水,喝完把东西收敛回去,关了铺面的门,便一起去了县城。
县衙。
沅宁和方衍年到的时候,那赵记铺子的赵元福已经到了,身边还带着状师,状师是个老童生,经常给别人写诉状,对法律条文也更加熟悉,跟后世的律师差不太多。
方衍年见状,低声和沅宁商量,要不要咱们也请一个状师。
沅宁摇摇头,现在是来不及了。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县衙里面,而是被带去了县衙门口的申明亭。
这申明亭相当于后世的调解室,隶属于衙门,却不在衙门内。
县衙多大啊,处理的实务又多又杂,整个县包括辖制内的村、镇,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平民百姓,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要对簿公堂的话,那怕是县太爷一天到晚坐在大堂上听下面的人扯皮算了。
玄朝初期,朝廷就推行了申明亭制度,不论大小案件,先在申明亭进行登记,并且进行第一次的单方面“调解”,告知诬告他人的严重后果。随后召来双方进行案情了解,若是大案要案,甚至命案,到这一步就可以移交公堂,毕竟小吏也没有审判的资格。
而若是什么民间纠纷,基本上就由小吏进行调解,若是无法和解,便由衙役走访取证,交由二堂进行审判。
一般来说,公堂只审大案要案,什么谁偷了谁家的东西,谁把谁打伤了,夫妻之间吵架这类的小事基本上都在二堂办理。
赵元福状告沅宁偷他们家祖传秘方这种事情,基本上在申明亭就能解决。而这类小事,还根本闹不到县太爷那里去,这就很有操作空间了。
果然,那小吏都没听沅宁这方辩解几句,确认了身份之后,立刻就厉声呵斥道:“百溪村沅宁,你可知罪!”
原本申明亭就建在衙门外面,而且还是“四角凉亭”的形式,因此亭外路过的百姓都可以进行围观。
这可是百姓们每日的乐趣,若是得闲没什么事情,就到申明亭逛逛,保准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以听。
方衍年若是有心情,这场面,必然会幻视后世的基层法院,只要是公开审理的案件,并非涉及青少年或者原被告双方申请不公开的案件,只要带上身份证,刷证进门,随便找一间门开着的审判庭,都可以进去旁听,可比调解室都要好围观吃瓜。
县城的人和沅宁不熟,但赵记铺子的东家,大多数人还是认识的,毕竟谁家没去赵记铺子买过调料啊。
申明亭附近很快就聚集起来层层叠叠的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叠在一起,让人听不清围观的人都在说什么。
那小吏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围观,他收了赵元福的钱,自然要给人办事。这种小纠纷他处理得可太多了——
小吏并非官吏,也没有编制,用后世的话来说,连外聘人员都算不上,只能算劳务派遣。
县衙处理的事情又多又杂,全国上下光是“县”都有上万个,三年一次的举子才多少人啊?根本不够分配,一些偏远地区的县令连举人身份都不是,更别提这些没有官身的小吏,做起事来就更加明目张胆了。
但凡方衍年或者沅宁想要为自己解释几句,或者让赵元福拿出证据来,那小吏就晃荡着手里的诉状:“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还能有假不成?!”
那副混不吝的嘴脸,加上一旁小人得志模样的赵元福,简直快把方衍年的肺给气炸了。
眼看那小吏就要责令沅宁给赵元福赔礼道歉,并且“归还”豆瓣酱的秘方,还要额外赔偿赵记铺子损失的时候,人群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呵斥:“我看你个昏官敢判!”
听到熟悉的声音,被小吏和赵元福几人勾结着压制到有口不能言的沅宁和方衍年,这才能喘上一口气。
沅令舟那底气十足的大嗓门把附近围观的百姓给震耳耳朵嗡嗡直响,哪还有人敢拦着,围观群众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打头的沅家三兄弟,个个牛高马大,站在人群中都比城里这些没下过地的人高上一头,再加上沅令川和沅令舟的大块头,看到这几兄弟的人都纷纷噤了声、后退几步,生怕被殃及,一个拳头就够把他们打到不省人事的。
除了沅家人,张屠户也来帮忙镇场子了,还有里正,以及村里几户个头最壮实的,除了里正以外,这一群农家的汉子光是往那儿一站,气势就不一般,就算是那在县衙上工的小吏,都要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
法不责众,若是把这群人给惹恼了,随便来一个都能把他提溜起来甩飞出去。
那小吏气急败坏地瞪了赵元福一眼:你也没说这小哥儿背后有这么多高大的汉子撑腰啊!
虽然都是农家汉子,但“士农工商”,农人虽然地位不如读书人,在本朝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原本那小吏听说,沅宁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哥儿,即使有个丈夫,也不过只有童生功名,而且赵家还打听过了,那童生并没有在县城读书,那就更不足为惧了。
乡野之地还能考出秀才呢?就算是县城里,一县中心,最好的书院,每年考上秀才的人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呢,更别提下面的私塾,但凡能教个秀才出来,门槛都能被踏烂。
童生也就那山野乡村捧着跟个香饽饽似的,放在县城并没有什么地位,连见了县太爷,都不能像生员那样可以不跪。
只能说赵记铺子这么多年来为非作歹惯了,人也飘了,只知道沅宁开的那铺子每日没什么人,甚至经常连门都懒得开,铺面还选在那样偏僻的小巷子里,连镇上主街的铺子都买不起,定然是没钱也没势的,那还不随便拿捏?
直到百溪村几十个壮实的汉子走到人群的最前方,将整个申明亭都给围了起来,那小吏才知道怂。
而沅宁和方衍年才终于有机会能开口。
沅宁想要说话,却被方衍年给按了下来。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方衍年也顾不上矜不矜持的,今日他不把这小人骂得狗血淋头,他把名字倒过来写!
“赵元福是吧。”方衍年将矛头对准了一切的源头,也是他早就想骂的人,不过在开骂之前,他还是要讲证据的。
“你说我家夫郎偷了你的祖传方子,那你可知道,发明出这豆瓣酱的人,是我?”
因为豆瓣酱是放在卖松花蛋的铺面进行售卖的,一开始卖松花蛋的就是沅宁,而铺面又在沅宁的名下,加之这些个调料食物,灶台上的活大多都是妇人夫郎们在操持,这些人想当然地就认为是沅宁把豆瓣给发明出来的。
“不仅这豆瓣酱的方子是我弄出来的,那松花蛋、还有你见都没见识过的其他今后咱们铺子即将售卖的东西都是我想出来的,怎么,今日你污蔑我家夫郎偷了你的豆瓣酱,明日又要污蔑我夫郎偷你的泡菜,后天还要污蔑我夫郎偷了你的豆腐乳?怎么,你赵元福的家里穷得连墙都没修,别人想进就能进,那你可得回去捧着你爹的脸好生看看,免得认错了祖宗。”
“噗!”人群中有人听到方衍年这话,忍不住喷笑出声,这人身攻击丝滑的,有些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你!你!”赵元福被方衍年不声不响地就骂成了杂种,气得一张脸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怎么?我行得端做得正,敢作敢当!我说那豆瓣酱的方子是我弄出来的,你说那是你家祖传的秘方,不就是想认我作祖宗么?啧。”方衍年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了一眼,“我可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看着赵元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围观的百姓再也忍不住,发出了冲天的爆笑之声。
“方衍年!”眼看着给他送钱的赵元福被骂得狗血淋头,那小吏不得不出来呵斥,“不要说无关紧要的话题!”
“哦,对,还忘了您。”方衍年本来想晚点再骂这狗吏的,正好这人往他枪口上撞,那他就不客气了。
“请问何书吏,你口口声声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做不得假,那我问你!”方衍年提高音量,开启了他的死亡连问。
“这状纸是何人所写,依据几何!他赵元福说我夫郎盗窃秘方,他赵元福可拿得出来其他秘方的证明!为何他赵元福手里拿着秘方却从来没拿出过相似的东西,我们家卖豆瓣酱,他照着做了个不伦不类难吃到难以入口的东西,说他们才是正宗,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当爷爷的是照着孙子的模样长的!”
“这话没错——赵记铺子的胡豆酱是真难吃!”人群里不知道谁压着笑声附和了这么一句,反正今日来看热闹的这么多,前面还有一群农家的汉子挡着,那人就算揭了赵记铺子的短,也没人查得出来他是谁。
“我说最近那些食肆的豆瓣酱为何变得难吃了,原来是好竹出歹笋,孙子没学到爷爷的精髓啊!”
人身攻击完,方衍年发泄完情绪,又满意地继续质问小吏。
“何书吏你可尝过我们家的豆瓣酱,又尝过他赵记铺子的胡豆酱是什么味道?可曾派人去问过咱们家豆瓣酱是什么时候开始售卖的,他赵记铺子又是什么时候偷了我家方子做出个四不像的难吃玩意儿?他赵元福一纸诉状诬告我夫郎偷他们家的方子,你仅仅凭借他一面之词,未经任何调查便将我夫夫传唤而来,并且没有听取任何我方的证言,便要直接下定论!”
方衍年连串的质问让那小吏额头上的汗都要出来了,那铿锵有力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高亢,用的是方衍年曾经上台演讲和参加辩论会的说话方式,不仅仅是发音标准吐字清晰,能让每个在场的人都能听见,更是将情绪层层递进,让一个个刚刚因为他玩笑般怒骂而注意到他说话的人,将自己的情绪也沉入其中。
“我合理怀疑,何书吏你是否告知过赵元福,诬告罪加三等!毕竟,你和这赵元福沆瀣一气,官商勾结,不顾事实也不容我方任何争辩的机会,就是笃定了他的控告一定能成功,才会这般匆匆下定结论,草草结案不是吗?”
那姓何的小吏被方衍年一句句问得脸色都白了,别说普通人,就是那些童生,甚至是秀才,到他们这申明亭来,都是老老实实不敢提出半点质疑来,毕竟方衍年这已经属于民告官,若是下级状告上级,不论状告何事,不论真假与否,都要先打三十大板。
而他们这些小吏,本身就是在县衙上工的,那些个衙役自然是会给他们面子,打板子的时候用杀威棒一头是圆棍,另一头则是方棍,杖打的时候,若是想下手轻些,便用平的棍面去打,这样打下来只会是皮肉伤,而若是下重手,则可以用方楞来打,三十杖下去,骨头都能打裂,一些体弱的,说不定能直接打死。
这谁敢惹?谁敢质疑小吏不公,小吏就问他是不是要以民身告官,直接拖去打个三十杖再说。
正因如此,这些小吏才敢如此嚣张。
但方衍年可不怕,他拥有后世的记忆和智慧,不仅胆子更大,而且还知道怎么利用“舆论”。
“调查不清,知而不告,是为失职,此乃一罪。凭片面之词,逃避问理恐吓被告,是为渎职,此乃二罪!官商勾结,欺压百姓,抹黑县衙,是为亵职,此乃三罪!!!”
一条条的罪名扣在脑袋上,一条罪名更比一条重,最后更是上升到了抹黑县衙的地步,别说本就因为自家村子里的人被欺负的百溪村民,就连事不关己的县城居民们都忍不住义愤填膺。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不搞点事情出来,都对不起他家宝儿受到的惊吓。
“申明亭有你这样的书吏,何来公道可言,何来申明教化,何来惩奸除恶!若是正义得不到伸张,真相见不到天日,公平得不到保证,那你让今后的百姓受了冤屈,到哪里寻找父母官申冤!清白之人到了这里都要定罪受罚,百姓们哪有冤啊?哪里敢冤啊!”
“就是啊!咱们哪里有冤啊,哪里敢冤啊!”
“哪里有冤啊!哪里敢冤啊!”
……
不知道谁起了一个头,围观百姓喊冤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不敢状告官吏,也不敢直接说蒙受了冤屈,却不怕喊这样阴阳怪气的话讽刺这些个贪官污吏!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将县衙里的县太爷都惊动了。
其实早在百溪村的人将申明亭给包围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衙役进去通报了,这么多人,还都是青壮的汉子,放在什么时候都不容轻视,万一发生点摩擦打起来,不是能不能打赢的问题,是名声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县令原本还在处理公务焦头烂额呢,听到有人在申明亭闹事,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衣服都没换都跑到大门来了。
只是他没立刻出去,而是站在墙后,听一听外面的动静,毕竟他也一把老骨头了,万一真打起来,还真不一定保得住命!
这一听就不得了,哪里来的如此牙尖嘴利一书生,条理清晰、层层递进、妙语连出,若是他身边的文官能有这水平,他平日里能少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亲自处理啊!
溪山县的县令其实也没有衙役们说的那么平庸,要知道,县衙管理的事情囊括了太多太多,不是不想管,是根本管不过来!
但凡不是个甩手掌柜,再稍微清正廉明些,都称得上是青天大老爷了,起码溪山县的县令不是那般糊涂官!
结果门外那书生,说着说着,就舞动起群众来,呼声还一浪高过一浪,县令连忙叫人出去控制场面,把人喊到县衙里头来亲自审问,并且答应给出应有的交代,这才将民众的情绪安抚下来。
那为首的一个年轻汉子胆子也是大,竟然提出要亲自看着官府审案,一呼百应之下,这原本只需要私下调解的案子,竟然变成了公开审理。
县令无奈叹了口气,县衙又不是随便进的,便只让衙役点了几位相关人员,包括百溪村的里正,几位村人,以及在场的溪山县平民作为代表。
衙门虽大,但二堂却不算特别宽敞,装不下这么多人。
很快,衙役便把群众代表给清点出来,众人从大门入,走过县衙一进的甬道,从紧闭的仪门东侧的叫门入,穿过威石坊,绕过大堂,进入到内侧的二堂。
案件无关的人员在二堂外观审,而沅宁、方衍年,包括赵元福和那何书吏,都进了公堂。
二堂虽然没有大堂那般宽敞正式,但中间还是有一块地方供人辩诉的,不过因为现在面对的是县令,开堂之后,是要下跪的。
方衍年穿越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身边的沅宁跟着一起跪了下去。
一张俊秀的脸唰地黑了。
第76章 我想去念书
沅宁还从来没在方衍年的脸上见过这么可怖的表情, 像是要杀人一般,也不知道是谁惹了他,突然这般生气。
但方衍年没考上秀才, 还没有见官不跪的权力, 这般站在原地, 是要得罪县令的!
他赶紧拉了拉方衍年的袖子, 示意人一并行礼。
开堂就是这样, 未经允许,都得跪着进行辩诉,就是原告和状师也不例外。
对,因为赵元福请的状师还未考取到功名,即使是他也得跪着接受问话。
连爹妈都没跪过, 只给家里祖宗上坟时候才跪拜的方衍年,被沅宁拉了拉袖子, 这才收起身上的戾气,缓缓跪了下去。
其实,方衍年对于下跪这种事情,倒没有后世那些大男子主义的死要面子, 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 要命的时候说跪就跪不带含糊的。
若是犯了错被他们家宝儿罚,他乐意跪着讨饶, 这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