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西一直看着他,嘴角往上挂,但太单薄的皮肉撑不住他的笑容,看起来并不温柔,显得诡异。
他说,“小鱼,你、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嗯。”陆鱼不知道说什么,视线漂移了会儿,温声说:“好好治病,会好起来的。”
蒋西眼珠颤了颤,浮现出温柔的暖意:“嗯,我会好好治病的。”
他们都知道此病无医,但他们都不忍心和对方说现实的话。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曾经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两人,仅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却连如何寒暄都忘记了。
仪器的滴滴声像是蒋西的生命倒计时,每一下都听得人心惊。
即便当初分手得不愉快,陆鱼也不想看到他现在这样,他曾经是那么一个温暖柔软的人,一直都是陆鱼驱寒逐暗的阳光。
蒋西伶仃的手指无措地揪着纯白色的被单,珍惜而渴望地望着陆鱼,像是祈求一般开口:“小鱼,你会跟他——分手吗……”
第101章
陆鱼静默半晌, 淡淡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蒋西喃喃说,“我、我不是要管束你, 我只是——只是关心你。”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跟你说这些话,当初——当初是我对不起你。”蒋西的并不清澈的瞳仁里充满了哀伤和悔恨,他的声音很虚弱, 可每一个字都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来:“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被别人伤害。梁诏樾他花心又薄情, 他对你,不会有多少真心的。他们这类人,生来傲慢自大,根本不会把别人真心当回事。小鱼,你跟他在一起, 会受伤的。”
陆鱼垂着眼遮住眼眸里繁乱的情绪,过了小半分钟, 看着蒋西仍是面无表情:“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自己有数。”
“小鱼……”
“当初我质问你时你什么也不愿说, 现在你也不应该来对我的事过多插手。”
陆鱼的眼神变得有些锋利。尽管他早已放下对蒋西的情感, 却不能不对十年真心换来的背叛耿耿于怀。
毫无意外的, 蒋西因为他这句话而猛地一僵, 凹陷的眼窝让瞪大的眼珠更显空洞突兀, 整个人像是立马就要烟消云散般的轻飘。
陆鱼牙齿紧合着磨了下, 带动太阳穴一阵胀意。
说完那句话他就后悔。再耿耿于怀, 他也不该对一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用这么尖锐的语气。
“我……我……”
蒋西嘴唇颤抖着,始终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佝着的上半身像是被压弯的枯木,碰一下就会淅淅沥沥落一地。
陆鱼觉得这里的空气实在太难闻了,让他这个身体健康的人都像生病了。
他起身,平静道:“你好好休息吧, 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鱼,你——你——”蒋西猛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停顿几秒后,眼睫垂下失落的弧度,声音很轻:“要走了啊……”
陆鱼“嗯”一声,拳头紧了紧,还是心软道:“我会再来看你的。”
这句话像给蒋西注入了精神,他眼睛都亮了点,想到什么,了然说:“啊……对,你最近在拍戏。那你先忙,工作比较重要。我没什么事的,你不用担心。”
“好。”
蒋西露了个笑,即便面容不复从前,仍让陆鱼回忆起初见时他的温柔。
陆鱼隐忍地看了他会儿,离开了病房。
-
回到酒店后,陆鱼靠在窗边连抽了三支烟,白色的烟雾在他眼前时隐时现,城市的缩影都变得缥缈,仿佛这个世界并不真实存在,而自己也只是一缕幽魂。
陆鱼很少去主动回忆蒋西,也许是今天见过了和印象中天差地别的人,让陆鱼不自控地想起那个阳光健康的蒋西来。
不知不觉点燃了第四支,乍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拉回了他的神思,陆鱼将燃了一小节的香烟捻灭,转身捡起椅子上的手机。
是梁诏樾打来的视频,按照时差那边应该天将将亮。梁诏樾眼下起了点乌青,陆鱼让他别每天掐时间跟自己通电话打视频,先休息好,但梁诏樾不同意,陆鱼也拿他没办法。
梁诏樾见陆鱼神情不太好,问他是不是拍戏太累了。陆鱼便顺水推舟说是,梁诏樾只好不舍地让他先休息。
陆鱼的戏本就接近尾声,从蒋西那儿回来后再拍摄了三日便杀青了。梁诏樾本想回来给他庆祝,陆鱼没答应,让他先好好把项目上的事情忙完,等回来再庆祝。
蒋西的家乡浦市和汀市相邻,陆鱼杀青后的第二天就买了去浦市的票,出发前,他拨了个电话。
他买了一束花,到病房时只有蒋青在,他见陆鱼来,以接热水为借口离开了。
蒋西又比三日前枯槁了不少,信息素衰竭症和癌症一样,到了晚期人会变得越来越衰败,每多活过的一天,都不知道是赏赐还是惩罚。
蒋西一看到他,精神就像好了点,陆鱼问他感觉好点了没,蒋西说好多了。陆鱼看着他越发羸弱的气息,没有拆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蒋西没有再提让他和梁诏樾分手的话题,陆鱼也没有刺激他背叛自己的事。
日渐西斜,蒋母来给蒋西送了饭,知道陆鱼也在,特地多带了一人份的。
三个年轻人静默无声地吃饭,蒋母却时不时地提起以前,每次被蒋青和蒋西打断后憋不了多久又无意识提起来,最后被蒋青带出病房了。陆鱼知道,蒋母提以前并不是想让两人复合之类的,蒋西都已病至如此,两人再复合又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希望自己儿子在离世前,能有机会多见见自己爱的人。
蒋家人一直都很喜欢陆鱼,陆鱼跟蒋西也几乎到了谈论论嫁的地步,却不知道两人为何突然就分手了,怎么问都问不出答案,直到蒋西查出信息素衰竭症,蒋西才说是因为自己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不想耽误陆鱼。这个理由大家反驳不了,只能遗憾又心痛地陪着蒋西治病。
入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蒋西问陆鱼住在哪里,说不早了,让他先回去休息吧。
陆鱼望着窗外。这间病房的楼层不太高,望不到空阔的远处,收入眼眸的只有对面的医院大楼,几乎每间房都灯火通明,像是一盏一盏的长寿灯。
陆鱼收回视线,紧紧盯着蒋西,声音慢且有力:“我今天给黎江打了电话。”
蒋西整个人都凝滞了,陆鱼这才知道,在这样苍白的脸色下,还能更褪色一层。
他的手心传来疼意,却紧绷着下颌不让自己过分心软。他用力闭了下眼,继续压迫一般看着他:“他说那天,你是被灌醉了带走的。”
黎江是蒋西之前的经纪人,当初蒋西发生那件事后一直不肯说出真相,只一昧地说“对不起”。陆鱼不相信蒋西是为了娱乐圈资源会接受潜规则的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早在以前就有很多机会,怎么会这么突然地在入圈十年后才接受,更何况视屏里的那个女人,是个出了名的性·虐变态。
可他去追问黎江,黎江却告诉他蒋西是自愿的,不管陆鱼如何威逼利诱,黎江都是这个答案。给他发视频的人和蒋西是一个公司的,喜欢蒋西,追了他很久,也跟陆鱼交锋过不少次,只是陆鱼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说,蒋西接受了凤奚提供的资源,去当凤奚的性·玩具,你喜欢的竟然是这种货色。
不管是黎江的回答还是发视频之人的侮辱,陆鱼都不在意,让他真正心死的是蒋西的默认,即便自己那么信任他,一遍一遍地说没关系,我相信你是被迫的,我们去报警,失败了也没事,我依然爱你。但蒋西却至始至终都沉默,陆鱼从他愧疚的眼神里看到了心虚。
蒋西搬离了他们一起住了七年多的家,两个月之后,陆鱼去洗了标记。即便后来蒋西没有在娱乐圈大红大紫,反而是意外地退了圈,陆鱼也没有过多关心,背叛就是背叛。
再见到蒋西后,陆鱼从他眼眸里看到了对自己从未熄灭的浓烈爱意。如果他一直都这么爱自己,当初怎么忍心伤害自己。
他用蒋西的病逼问了黎江,对方才终于说出事情,但他也只是知道蒋西并不是自愿的,至于蒋西为什么要默认,那就只有蒋西自己知道了。
蒋西低垂着头,紧咬着嘴唇不吭声。
一年半前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默认自己做了背叛他的事,放弃他们十年的感情。
但这次,陆鱼不会再给他逃避的机会,步步紧逼:“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解释?是怕我会嫌弃你?还是对方威胁了你?”
蒋西嘴唇都被咬出了血色,在他病弱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陆鱼牙齿也咬得发疼,他大声地愤怒喊道:“蒋西!你到现在都还要瞒着我吗!我们十年的感情在你眼底到底算什么?是随手可弃的无聊消遣吗!”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鱼……”蒋西本能地心疼,却在看到陆鱼发狠的眼神后退缩回去,嘴唇轻抖半晌,低弱的声音也跟着发颤:“我——我收了她的钱……”
陆鱼眼睫停顿,眼眶里反射的光颤动着,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问:“收——收钱?”
“多少钱?”他问。这个答案让陆鱼不能理解,他越发难受地说:“蒋西,我们、我们那个时候很缺钱吗?是,我们没什么名气,偶而遭遇不公,可是——可是我们不缺钱啊,我们明明是同吃一碗泡面都能很满足的人,为什么你要收她的钱呢?以那种方式为代价,为什么呢,蒋西……”
那些悲愤委屈时隔一年半又回到他眼眶里,又因为这个真相叠加到无法托举的重量,从他眼睛里滚了出来。
蒋西一直回避着他的视线,不说话,也没有反应。
陆鱼就这么看着他,任由眼泪从他脸颊滚落。这是第二次,蒋西知道他在哭,却没有给他擦眼泪。
“是因为生病了吗。”陆鱼问,“是因为生了所以你需要钱,对吗?”
这是陆鱼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也是他终于能给蒋西的背叛找到的一个合理的理由。
蒋西仍是沉默了许久,很低很低地发出一声“嗯”。
可陆鱼并没有因为他的承认安慰一些,反而显得更加崩溃,他带着哭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为什么要默认自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他因为哽咽不得不停顿下来呼吸片刻,情绪稍稳,又继续问:“蒋西,我们在一起十年,你是有多不信任我,才会宁愿让自己成为一个低劣小人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蒋西紧抿着唇,在仪器的滴滴声中,飘出一声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陆鱼忍不住自嘲一笑。
当初他最讨厌蒋西说的这三个字,现在依然最讨厌。
第102章
陆鱼回了京市, 没两天梁诏樾也回来了,国外的项目完成得很好,他爹夸了他几句, 让他在梁少棋面前好生扬武扬威地乐一番,回来跟陆鱼讲自己的神气场景时,嘴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陆鱼因为心里记着蒋西生病的事, 情绪总不能被带动起来, 梁诏樾以为他是因为之前绯闻的事掉了几个商务而心情不好,便想着要带他出国旅游散散心,正好自己这次项目取得好成绩,敢跟他大哥叫板请长假。
陆鱼迟疑后,还是答应了。
两人鬼鬼祟祟出了国, 去了艺术璀璨的卢浮宫,去了的玻璃花窗精美迷绚的圣礼拜教堂, 去了宏伟壮观奢华富丽的凡尔赛宫, 也去了浪漫馥郁的玫瑰庄园。
落日余晖斜斜蔓延, 火红色的花海泛起金光。
梁诏樾迎着阳光而立, 卡其色风衣迎风飞舞, 衬得他身材极其挺拔落拓。他拿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 朝陆鱼笑着得明亮澄澈。
他说, “小鱼, 这不是求婚, 更不是逼婚。而是想要你知道,我这颗只愿和你白头相守的真心。这是我唯一的爱情,我现在把它交给你,等你愿意时,请让我亲手为你戴上。”
陆鱼怔怔看他, 半晌没有反应。
玫瑰的花瓣被风卷起铺满他脚边,像是婚礼现场的红色地毯。夕阳的光一束一束蹚过来,是比所有琉璃灯都要耀眼的光芒。空气中浸透花香,香醇浓郁过任何香槟。
梁诏樾眼睛里有绚丽的星云,危险又诱人。
陆鱼慢慢抬手,在里丝绒盒子不到一寸的地方顿了顿,再果断地攥在手心,占为己有。
梁诏樾绽开比任何一朵玫瑰花都要浓郁的笑,抱紧陆鱼,给他一个深情永恒的吻。
他们是这片花海里,最浪漫的存在。
-
回京市后,梁诏樾开始学习贤夫手册,第一件事就是下厨。三天后,秦婶实在不忍心他糟践食物和锅碗瓢盆,把他赶出了厨房,并禁止他再入厨房半步。第二件事是整理衣服,亲手把陆鱼最喜欢的衬衣烫变型后,被陆鱼关在门外睡了一晚孤独的觉。第三件事是照顾花草,亲手把他送给陆鱼的玫瑰花照顾死了两株,被陆鱼摁在地毯上暴揍了一顿才委屈发誓再也不碰他的玫瑰花了。
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常又欢乐,像是每一对携手相伴的情侣,从这样温馨的生活慢慢走到平常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