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最没有能力的那个,也是最不适配的那个。
其他祭品或多或少都有阴暗面,她的存在却完全和烟雾镜反着来,即便没见过天光,也仍然独自开朗着,真诚、热情、烂漫、不怕期盼、怀抱希望。
哪怕是她死掉的那些时刻。
这样的人,这样的灵魂,怎么可能“唤醒”烟雾镜呢?
谢潭再次不受控地想,那些真的是幻觉吗?
他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答案。
一次次的死亡,值得她这样做吗?
他站在她身后十米左后的地方,轻声说,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听不听得道:“外面的世界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
然而小六开口了,不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回答上了:“也许外面也没什么好的,但井底的蛙能跳上来,哪怕看一眼末日的风暴,也不枉此生了吧?”
她贴近那面镜子,与镜子里自己的倒影贴近,牵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和镜子的黑暗格格不入。
下一秒,她的眼睛睁大了。
她再次“看到”了。
空荡的烟雾镜里,突然出现一个黑点,极速扩散,转瞬间吞没整面镜子,在漆黑的镜子上侵蚀一层“更黑”。
整个黑山羊族群所在的地方瞬间万籁俱寂。
谢潭和小六同时听到烟雾镜里飘出一个声音。
既有谢潭的冷漠,又有小六微微上扬的语调,好像还包括更多人的声音和说话特点。
“好呀,我听到了。”
那阴冷的声音比黑烟还飘忽,漫不经心道:“都实现了。”
带着戏弄般的笑意。
偏偏就是最不可能的人催生出了烟雾镜中的神。
祂是无常。
她是黑山羊。
第101章 阴桃花(31)
谢潭体会到什么叫“变幻莫测”, 什么叫“无常”了。
求神的时候,镜子是空的,没有意识。
不需要神的时候, 神最终诞生了。
想要族人和镜子融合,人造一个神, 诞生的意识却没有来头, 出自镜子本身。
而诞生的契机,居然是他们不报任何希望、与烟雾镜这个存在完全背离的小废物。
每一步都走在黑山羊的预料之外。
这就是……烟雾镜。
象征黑夜与命运的神祇。
而恰恰就是小六, 在机缘巧合下, 成为祂的“孕育者”。
但只是这样吗?最后是小六,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命运。巫师齐诗姮给他的那个词是“定轨”, 而他也是在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下, 来到这个过去……这之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镜子中的声音落下不久, 他这念头也跟着落下的时候,谢潭突然一僵。
他有种被锁定的感觉。
就像开车经过无人区, 远远地观察猛兽, 在猛兽看过来的一瞬间,同时发现自己的车坏了。
他在幻觉中历遍黑山羊的聚集地, 这个密室是最大的空间,巨大的镜子覆盖一整面墙, 四角覆盖着羽毛, 立在他们面前,看它就像站在天台上望夜空, 被无穷尽的黑暗俯视和包裹着。
但谢潭觉得它远不止这么大, 也许还有更多的部分延伸到别处。
他第一次生出无处可逃的念头。
镜子里仍然是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镜子里的那位神正盯着他。
黑烟妖娆地钻出镜子,像一双双诡谲的手伸向谢潭, 阴冷冷地抚摸着他。
谢潭反而微妙地松了一口气——这怎么看都不是陆今朝。
下一秒,一缕黑烟勾住他的腰,轻轻往前一带,那包含千万的声音贴在他的耳侧,含着笑意问:“你在想谁?”
谢潭和小六间若有若无的屏障消融,小六立刻回头,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她努力镇定下来,问:“您不打算杀我?”
神的声音再次从离小六最近的镜子响起,这一次嘲弄者少了那些玩味和笑意,更加接近神无情的本质:“你要向我许愿死亡吗?”
谢潭轻轻一颤。
缠住他的黑雾并没有退去,那声音还在他耳畔,那一瞬间,他想,这是在问小六,还是说给他的?
黑雾像祂的手,一路摸进他的心口,漫不经心地敲动着,叩问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他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也许是他距离真正的死亡……彻底的死亡,最近的一次。
求死不是秘密,谁见了他,也说不出他热爱生活这种鬼话。
但谢潭同样清楚,这不能是他现在的愿望。
他还有未达成的事,那是他亲口说的话,他有未报的仇,有未还的恩,就像他施加给自己的诅咒。
所以,现在还不是解脱的时候。
小六就在他的眼前。
哪怕他自己清楚,是意外到达这里,但她就在他眼前,他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于是谢潭在善于诱惑人心的神面前,保持沉默,一个字也没说。
小六当然没有答应,她举起手,积极地说:“不,我的愿望没有更改,您要放我走吗?”
她狡黠地换了个说法。
然而在变化莫测的烟雾镜面前,当然耍不了任何的小聪明,这更像一个讨好式的撒娇。
烟雾镜中的神就哼笑一声,似乎有点遗憾,尾音却拖得很长,又有了点撒娇的意味,比小六还正宗,最后归于虚无缥缈,祂消失了。
小六再次握住谢潭的手,这回她抬起头,看的人是他了,扬起一个小小的笑,像在安抚他。
谢潭回握住她,带着她先离开了这里。
他来时,每一条路都不断叠加幻觉,可以说“热闹非凡”,如今又回归冷冷清清,甚至是死寂。
但仍然都是鲜血和尸体。
幻觉外,真的出事了。
这次,才是真正的“一路上没有一个活人”,连鬼怪都没有,怪物成为鲜血和尸体中的一员。
跟着幻觉走了许多遍,他知道小六找的那些出口都不对,也永远对不了,因为这里的出入口随时变换,一是为了隐藏这里的存在,以免被外人找到,二也不是为了防他们,他们还用不上这样的警惕,是为了防止家族圈养的鬼怪出逃。
平时族人出入,燃起的油灯会指引他们方向,发结就是他们的通行证。
没人为他们隔空点燃离开这里的油灯,他们只好自己去找。
整个家族自然是家主说了算,家主所在的位置,就在烟雾镜的密室下。
谢潭在幻境中只经过这里,没有进去。
他们也进不去,躲着还来不及,听说家主所在的地方,比见烟雾镜还困难重重,不是开门就进入家主的房间了,中间设了多道门、多个鬼怪做关卡,他们试图进入的那一次,是他们死得最快的一次。
但他特意记住了通往那里的路。
可现在,等他们到第一道门前,都白顾虑了,所有门失效了,鬼怪更是灰飞烟灭,畅通无阻。
他们一路穿过漆黑的走廊,直达深处,只见宫殿般的空间里,和烟雾镜同侧的位置,有贴墙壁建造的水池。
“……家主!”小六惊呼,她远远地见过一面,认出来了。
这一任家主就溺死在池水里,俯卧着沉在水底,说明刚死不久,昂贵绣有咒文的袍子在水里飘荡,口鼻溢出些许气泡,眼神空洞,瞳孔放大。
和普通人溺死没有任何区别。
堂堂黑山羊的家主,就这么死了?还是溺在自家、自己屋子里的水池?
这就是正常时间里,黑山羊现任家主潜伏的地方,家族的圣水。
但现在的水还清澈无比,池底贴着许多发着金光的符咒,黑山羊族人的发丝互相勾缠,在池底上铺成一张网,吸收着那些祝福。
这时候,应该真是“圣水”,庇佑族人。
但烟雾镜成神,就没有庇护住,家主的尸体就压在上面。
倒是不像漫画里那样,如同反射的镜面,会随着角度变幻质感和颜色,像烟雾镜化成的水。
谢潭站在池边,垂下眼睛,看着水面偶尔起的波澜。
不同阶段,这水是不一样的。
如果动用契诃夫之枪,该用什么时候的水做他的抑制剂呢?
小六拿着油灯,在波澜上一绕,新的灯火就亮起了,挑起波纹的就是她在水下的那根头发。
他们顺着灯光,见识了更多族人的死状,被鬼怪杀死都是最有尊严的死法了,有的就是正好被烟雾镜暴动震下的砖石砸死了,还有抵抗鬼怪时被同伴误杀的,不知道哪一处有问题导致符箓法阵爆破的,最离谱的,谢潭居然看到有一个是吃饭时候呛死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全像那一瞬命不好的意外。
全都是意外,还能叫意外吗?
小六突然停住,看向身侧,她的裙角被抓住了。
谢潭低下头,是一个被鬼怪咬断双腿的族人,血要流干了。
他们听到那个族人生命最后的呢喃,带着恐惧和憎恨,胡言乱语。
“烟雾镜……神……那位神明降临了……对不对……那巫师就是扫把星,乌鸦嘴!”
谢潭冷冷地看着他,不言语,小六问:“巫师说了什么?”
“她带来一个词……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