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衣摆被风抖开,像出鞘的刀,身披斗篷的高大身影穿梭在火焰中。
他混在羊群里,非常显眼,因为只有他一直静静站着,冷眼旁观黑山羊们的癫狂,直到他们化为灰烬,他又赶完下一处。
都是一样的场景。
自他醒来,他就在这里,而这里就是这样。
那些火扑到他的身上,灼烧着他,很疼,他的意识和身体好像都在融化,与火同化。
他完全混乱着,但一个执着的念头牵着他走。
火焰中,白骨们三拜九叩,赞颂像歌唱,尖叫像吹笛,此起彼伏。
一具白骨被飞火啄断了胳膊,他张口欲大叫,却打开一张鲜艳的红唇,在身体呈现极其痛苦的动作时,发出一串惊悚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骨化成灰,这张嘴又出现在另一具白骨上,这回张开口,发出惊天的哭声,但怎么听怎么有表演的成分在,过于夸张,于是显得嘲讽。
这张嘴就无规律地出现在每一具白骨上,满足自己的表演欲,叫出自己的愉快。
不一会,白骨们都被烧成骨灰,骨灰再被瓦解成尘埃,卷进飞火里,呜呜地刮遍山间。
嘴唇没玩够地叹口气,回到他一口咬下的某只黑山羊的人皮里,也随风飘走,找下一处游乐场。
忽然,嘴唇一伸舌头,像探出眼睛仔细瞧。
火光里还有一个身影!
刀光藏在火光里,倏地将那张嘴钉在地上,那个身影俯身,阴沉至极地问:“他在哪?”
舌头颤抖着,却还在笑,还能发出声音:“当然在山顶,你都在仪式里了,还不明白仪式的规则?只要观测之眼一进入,就会被自动锁在山顶,那就是咒塔,炉火所在的地方,零点一到,就成啦。”
教主笑嘻嘻的:“怎么,老东西你也心疼?你也不是很在意我的妹妹嘛,我早说了,这门亲事我不同……”
刀又进一分,苏禾问:“我说谢潭在哪。”
教主:“可能在游览山林?四季山景色不错的,他也是观测之眼嘛,比我们看到的多。”
苏禾:“我没找到他。”
“我早就想说,你也不是孩子的父亲吧,那孩子不是自鬼母的诅咒中、颠倒的因果里诞生?你怎么每次都拿出他家长的态度?我才是他的家长吧?”教主往上伸,被刀贯穿得更深,像伸长脖子瞧他,“哎呦,你这种没名分又爹味浓的老古董可不招孩子待见,他肯定更喜欢我这种开明的,什么都由着他的酷舅舅啦。”
苏禾懒得听,拔刀就要再给他一刀,满嘴鲜血的嘴唇还在笑,一点也没躲:“你好害怕啊,你在小瞧他吗?这不都是那个孩子谋划的吗?你不信他,因为我那个妹妹,是不是?你当年信了她,结果就是失去,哦,你其实是恨你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你怕再失去一个,哈哈哈哈哈——”
被捅得更深,依旧没有阻挡教主的声音,甚至更多的声音响起。
“行了,可怜虫,别扰乱了我们的计划,马上了,马上就到零点,盯着山顶可别错过了,你我不就期待这一场烟花吗?好好庆祝吧!来和我数,十、九……”
苏禾想握住他的嘴,他的心在倒数中越来越不安,直到“一”,山顶轰隆一声,黑色的火光冲天,像被顶开的炉盖。
从山顶开始,所有的火逐渐变黑,山像被黑夜覆盖。
苏禾陡然睁大眼睛,肝胆俱裂,狂风吹开他的斗篷,露出他恐惧的面孔。
还未变黑的火柱卷过他的发梢,他都毫无感觉了。
他的恐惧不是因为火奔着他们而来。
他藏在谢潭身上的感应咒文断了。
这个咒文,自从进入四季山,就确定不了位置,迷失在火里,但他起码知道谢潭也在这里。
但现在没有了。
苏禾骤然反应过来,教主回答“他在山顶”,没有说“他”是苏荒,教主说的就是谢潭!
谢潭和苏荒一样,也在山顶!
而仪式启动后,却违背了咒文书写的规则,选择后进入仪式的谢潭炼化!
苏禾眼睛瞬间红了,像发狂的野兽,只是先落下的刀风就砍断了那张嘴:“当年果然也是你害死了她——!”
嘴唇被风刮烂,但他耳边的声音没停。
群魔般的声音依旧笑嘻嘻的。
“害死她的人就是你啊。”
“否则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第166章 神离去的第五日(3)
苏禾一僵。
教主大笑:“你也没那么笨, 山上只有我们四个——两只残缺的眼睛,两个眼睛需要的残缺,太妙了。”
苏禾好一会找回声音:“你还藏了一个日符?”
“是你们太笨了, 和那个孩子差远了,他把你炼进仪式里, 说明他只看不完整的预言, 就有猜测了。”教主说,“再动动你的脑子, 我只拿了一个日符, 但我怎么拿的呢?”
苏禾想起来了。
因为天赋高,被家族寄予厚望, 他小时候, 判词婆婆曾经送过他一张红纸, 说能断一次他的疑虑,是勉励, 也是结个善缘, 他一直留着没用。
没想到婆婆还在纸上留了其他咒文,她出事时, 咒文被触发,引他前往艺术港湾。
她是给自己找个殓尸人。
他在婆婆的住处就找到了这个混蛋, 婆婆已经死了, 嘴唇就缝在这个混蛋的脸上,满脸是血, 对着他笑, 眼睛兴奋地颤抖。
他们打起来,占卜台上还留着婆婆的最后一次占卜,被屋顶的光束照射, 是一个圆。
无论他们怎么打,占卜台的那几张骨片都纹丝不动,像被咒法护住了。
直到这个混蛋偷袭成功,他也动起真格,以手为刃,刀风一出,贯穿混蛋的身体,也打碎了占卜台的一角。
一个骨片掉落,剩下的骨片都解开封印一样,被扫翻在地,那混蛋一吞那个骨片,突然爆发,泥鳅一样逃走。
他立刻追上,碰上其他族人,两名族人去善后,剩下全力追捕。
那个骨片……
“自然是‘刀’剜下来的。”教主笑起来,“本来就是一个日符藏了两个意思,多亏你呢。”
“……你是故意放我走的。”
“可别这么说,怎么像我成了坏人?我都是听她的,没有背叛过她啊。”
寂静,漫长的寂静。
火中突然浮现一群叶子形状的人皮,张开鲜红的嘴唇。
“哈哈哈哈哈还不是她太笨啦!!”
他不再伪装,尽情大笑。
斗篷人垂着头,再次握住了刀,杀意迸发,然而教主还嫌他的心被捅得不够烂,突然停止笑声:“你以为你只害死了她吗?那张笔仙纸……红色的,你不觉得眼熟吗?你真以为只是太阳火烧的?”
嘴唇们围着再次僵硬的苏禾转圈,啧啧称奇:“所以我不喜欢你们这种脑子里只长肌肉的家伙,你从那个老婆子手里拿到断言纸的时候,就是苏荒加过料的,当你用它询问她的吉凶,咒文就与你绑定了,在你请笔仙时,进入笔仙纸的仪式里。”
苏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教主轻柔至极地说:“没错,就是苏荒唯一的那一次定轨。我猜,他应该是定下了他后进入仪式的那一条线。”
笔仙纸绘制的仪式里,一旦有残缺的观测之眼进入仪式,立刻就会被锁在咒塔,也就是山顶的位置,仪式的阵眼。
所以他们先抓住苏荒,谢潭也保证自己是最后一个进入仪式的人。
但在苏荒的定轨下,只要有一条线,他是后进入仪式的,这个轨迹就被定死了,成为每一条线的必然。
而且应该就是教主说的内容。苏荒与谢潭同级,他无法观测谢潭,所以只能定轨在自己的身上,他只要保证自己是后进入的那一个就行了。
仪式开启,仪式里也明明有两个残缺的眼睛,阵眼却空着,躁动不安的仪式一定会诱导其中一只眼睛,到达山顶。
在定轨下……必然是谢潭。
“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提醒他!”苏禾怒吼。
教主还在笑,却根本没有笑意,说着冷酷至极的话:“被算计成了,那不是他棋差一招,傻吗?”
他哀叹:“哎呀,多聪明的孩子,可惜被老东西摆了一道,可怜呐,想给妈妈报仇,付出这么多,还是落空了,怎么会有这么苦命的母子俩?看得我这个舅舅心里不舒服!也是,到底是个孩子,咱们怎么能把自己的仇恨寄希望于孩子呢,这是大人该做的事啊!必须帮他们复仇——那老东西肯定还在山里,太阳火已经从山顶过来了,在咱们被炼化前,你得杀掉他呀,恶狼。”
他一下子又笑嘻嘻的:“你要让他们母子俩白死吗?”
苏禾一刀扬了他,不再听这些话。
这家伙,一如既往,从来没有过心这种东西……就是个混蛋。
但他偏偏被拿捏住了。
“群舌”和“刀”,最终都会炼回完成态的观测之眼里,唯一能走出这里的,就是失去观测之眼能力的苏荒。
老东西不惜把全族投进炉子里,放松他们的警惕,肯定有后手。
只要没被炼进咒塔,定位变成其他几个凑数的次要祭品,他就有办法活下来。
他们猜错了老东西的想法,在必死的情况下,什么舍弃人形、与神同等,他们几个都回归太阳了,唯一幸存的他就是老大!还不是继续为非作歹?怕是明天就把教团收入囊中了,失去观测之眼的能力算什么,灭族又算什么?
而教主那个家伙,他也根本不在乎复不复仇,也不在乎自己的教团。
他们同样想错了他,教主不在意黑山羊死不死,他居然真的全身心信仰着神明,只为了回收观测之眼,让黑色的太阳再次降临。
所以,谁成为那个完成态,他都无所谓。
可能家主会更好,但如果是谢潭,又有什么不行呢?
就像他说的,那不是谢潭自己翻车了吗?教主就是这样想的。
苏禾如同离弦一般冲出,斗篷一扬,露出他空洞的心脏,那是刀鞘。
有一点教主说的没错,那孩子的死……她的死,都是他的过失,他的无能让他一次次失去。
他死不能谢罪,所以明知道教主是要榨干他最后的价值,他也必须出手。
被太阳火焚尽前,他一定要找到苏荒,杀了他!
到底躲在哪?那个老东西到底躲在哪?
疯狂的人没能发现,他疾驰而过的火中,一大滩白色的粘稠液体,如同最纯净的镜子,铺在地面上。
火光一过,就像镜子变幻角度,液体倏然一黑,映照与周围相同的景色,毫无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