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到了今天的客人。
她为两名黑山羊带路,他们是来给姜家驱鬼的。
最近一到深夜, 姜家主宅的灯会一路亮起, 一直到家门前,紧随而来的就是门铃声。
她的父母怕得不行, 所以出来接客的是她。
她并不害怕, 人们的恐惧来自于未知, 但她知道每晚到门前的是谁。
她死在蜘蛛怪物嘴下的哥哥,每晚在找回家的路。
她心里只有一片平静。
她并不愧疚, 也不心虚, 对她而言,在这个选择向疯狂靠拢换取权势金钱的家族里, 情感是麻醉剂和陷阱,只有暂时没有危险的人和蠢货会被麻痹。
如果不是她实在没有天赋, 在那个世界的人鬼眼中能量低得几乎看不见, 四季山里她被哥哥妹妹故意甩进百鬼路“嬉闹”时,就已经死了, 后来被拿去交换的祭品也一定是她。
这里不是家, 是一片危机四伏的丛林,都是一群动物,她所做的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或者获得谁的爱, 这是一场角斗,她在谋求生存。
他们穿过姜家主宅的走廊,吊灯投下昏黄的光,墙上原本挂的书画被各式各样的镜子取代,没有死角地照着他们的身影,层层深入。
黑山羊的来者发出赞许,就像微服私访看到郡县里有好好执行政令的皇帝。
女孩脆脆地说了两句奉承话,似乎自己也不解其意,一看就是大人教的,两个黑山羊一笑,没放在心上,也没怎么关注她。
驱鬼只是顺便的事,他们这一趟,主要来“提货”的。
女孩转回头,砖红色雨衣的遮挡下,她的小半张脸仍然映照在镜子里,像被抽空了情绪。
她不喜欢这些镜子。
宅子里有过其他的神像和祭拜的物件,都是姜家试图寻找的荣华富贵路,她在宅子里走动,不可避免会看到这些东西,每一次都令她感到不安。
就像住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参不透的生物,于是只是这个小小的宅子,都随时可能失控,这让她深陷被动的窒息感里。
正途限制了姜家的野心,近两年姜家找的都是歪门邪道,供奉这些神啊鬼啊,少不了“代价”,献祭就是普遍的手段,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纯洁的孩子优先。
显然,她是那个每次都被第一个递上去的名字。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姜家找的虽然邪,但都有点真本事,给出的答案都一样——她这样与神秘隔绝的品色,白给邪神都嫌弃。
由此荒唐地逃过一劫。
但她不能一直指望对方的水平,遇到一个骗子,她就可能栽了,何况都邪门歪道了,什么做不出来?
她之前听到了,有个大师说姜家一直登不上最后的天梯,是因为家有不祥物,阻碍了家族的运势,至于这个扫把星是谁,简直是根据答案出题。
如今她找到烟雾镜,让姜家搭上黑山羊,父母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但他们只要听过,明日姜家又哪个不顺,他们就会想起哥哥因她而死,妹妹因为她的平庸而成为交易品。
不如永绝后患。
她掐住指尖的那根头发。
那是上一次,她跟随父母前往黑山羊朝拜时,一个比她大的漂亮男孩给他的。
她因为指引黑山羊找到镜子,也有了朝拜的资格,她在人群里跪伏,抬起头,只觉得那面镜子太大了,有天地那么大,明明一片漆黑,镜子里却好像有空间,无穷无尽,就是一个立起来的深渊,随时可以吞掉在场所有人。
感觉非常不好。
她每一次都觉得无比漫长,于是她伏得很低,尽量把自己藏起来。
那个男孩不一样,他偷瞧过一次,居然没被发现,他异常兴奋,用惊奇赞叹的目光盯着镜子。
那个男孩主动找上她,他想知道镜子的所有事情,而经过几次相处,她也选中了他,作为她了解另一个世界力量的钥匙。
她询问他的名字。
“没有名字。”他歪头,“你要称呼我,可以叫我‘七’。”
“七?”
这听起来只是序号。
男孩读懂她的表情,笑嘻嘻地说:“你会给祭祀用的家畜好好起名字吗?妖魔鬼怪那么多,总有要‘投石问路’的时候,我就是那颗小石子啦,黑山羊有备很多这样的‘货’,我还是刚顶了别人的编号呢。”
女孩不说话了。
男孩有些惊奇:“哦,你也是你家里的‘货’。”
他笑起来:“你要小心啦。”
她果然没有选错人。
她从他那里得到一根头发,是他从自己的发结揪下来的,被她掺进妹妹的吃食里,确保万无一失。
于是她的妹妹成为了那个交换的祭品,听说她的父母还有一些犹豫,但原本可有可无只当下属进贡的黑山羊,却点名要她的妹妹作为交换。
那个男孩很高兴,他告诉她,她那个妹妹不仅比她有天赋,甚至比她这个发现镜子的人,与镜子更有因果。
但怎么可能呢?所以不是她妹妹的因果,是那根头发的主人,“七”的因果。
于是,她用镜中有神的情报,和他又换得一根头发。
他们之前测试过,她可以借他一根头发发挥出的力量是多少,她喜欢把控到细枝末节。
但她也没有鲁莽地直接使用,姜家淘到过一面邪性的镜子,和日记本一样大,据说可以复制镜子尺寸内的物品三次,还有一次机会。
在信仰黑山羊的烟雾镜后,怕冲撞新神,姜家忍痛把其他镜子相关的物件都扔掉了,她把这面镜子藏下了。
她复制一根头发测试,确定和之前一样。
万事具备。
今夜,姜家前的一路灯光只亮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就随着主宅的所有灯光一起乍灭,沉进黑暗里。
惨叫声闷在宅子里,没有雨声大,雾飘远了,就听不见了。
下一秒,谢潭看到新的一片雾,在报道“姜家灭门惨案”。
他仔细看着报道的人数,意识到什么。
那一晚,除了失踪的二女儿,姜家一个都没逃过,包括两名黑山羊。
……也包括,早就被送走的奶奶。
力量失控了。
有血缘牵绊,不需要回家的引路灯,鬼也能找上门,无一幸免。
“啊,我想起来了,镜子被放在圣水上了,家主好像还把族人的头发都泡在里面了。”
“七”可有可无地回忆道。
镜子……是镜子的影响,鬼怪的力量被加强了,而且加强的部分具有唯一性,复制不出来。
她在这一步失算了。
“七”兴致勃勃地说:“黑山羊因为你们家的灭门很振奋呢。”
没错,两个黑山羊族人死掉,黑山羊没有震怒,而是振奋。
镜子能带给他们无尽的力量,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男孩终于感觉到女孩的沉默,思考她为什么沉默。
啊,是因为超出控制,她也差点死掉了吧。
于是他拍着她的肩膀,似安慰似感叹:“血缘真是恐怖的东西,这和诅咒有什么分别?幸好现在你全家都死光啦。”
姜临霁盯着他的笑,想,是啊,失控了。
她并不在意父母和妹妹的死,还不如那两名黑山羊值得关注,所幸黑山羊没有追究的打算,还视她为又一次的功臣。
虽然有偏差,但从结果看,依旧很完美。
那她为什么有些喘不上气呢?
莫名的,她脑海里响起方言唱的村歌,老太太牙都掉光了,歌声闷在五官里,摇摇晃晃,含不住似的,怎么也说不上好听,但就是能让失眠的她睡着。
明明一切都在计划里……怎么就失控了呢?
一片新的雾飘来。
图书馆办公室的窗外,阴雨连绵。
姜临霁看得有些出神。
她不喜欢这场雨。
更确切地说,她不喜欢笛丘的天气。
现在是该下雪的时节,但笛丘就是这样,没到深冬前仍有可能下雨,有一年夏日炎炎还飘了雪花。
平日的天气就更莫测了,晴着晴着,突然就阴了,没有任何征兆,甚至动物都做不出提前的反应,“天气预报不准”在笛丘市不是一句可有可无的抱怨,而是共识。
无法推测,没有规律,生活在这里,每天都像开盲盒,每一秒都是随机事件。
混乱,失序……无常。
如果让姜临霁评价这座城市,她会这么说。
多么可怕?
一遍遍走向末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合作愉快。”她像知道谁在看着,平静地说,“休息一会吧,等你醒来,世界就会回归秩序,迎来新生。”
雾散了,谢潭猛然惊醒。
他的脑海原本混乱不堪,只是机械地看,但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反应之快,如此清晰明朗,简直不像他抽丝剥茧推理出来的,像面临最恐怖的危机时瞬间爆发的求生潜能。
黑山羊也好,教主也好,姜临霁除掉他们,不是为了报复,是为了维护一种秩序。
所以,她的最终目标也不是不死诅咒下的黑山羊、肆意妄为想成神的教主。
是那个源头。
烟雾镜。
今朝!
她要用那把刀杀掉陆今朝!
谢潭突然疯狂挣扎起来,寻找这里的出口,差点栽下黑雾:“镜面在哪?我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