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梅厄瑞塔扣上了锁扣。
安洛好奇地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梅厄瑞塔笑了一下:“我自己制作的巫具,对我当然不会起作用。”
“你戴着吧。”梅厄瑞塔说道,嗓音淡淡的:“这样出门才会安全。”
说罢他转身走了,脚步略有些急匆匆的,安洛知道他要去地底实验室解剖那具巫师的尸体。
梅厄瑞塔曾问安洛有没有兴趣,安洛赶紧摇头,他可不想和一个面目狰狞的干尸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梅厄瑞塔又劝了几句,但安洛还是没同意。
现在他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正好来抄写。
安洛拿出从贵族的管家那儿要来的普通笔记本,翻开了,对照着日记上的笔迹,一点一点抄了下来。
抄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小心点,梅厄瑞塔太聪明了,之前和他稍微聊了聊,梅厄瑞塔就猜到了安洛生活的地方的基本架构。
梅厄瑞塔居然还非常敏锐地找出了安洛话语中的矛盾之处,他单刀直入地问:“你生活的地方那样好,你的世界里,那些上位者愿意为了普通人抗下黑暗面,尽力保护你们,可怎么在金钱上如此雁过拔毛,让你们连寻找伴侣和繁衍后代的意愿都大幅度降低了呢?”
那双灰绿色的眸子直直地看过来,“它真的有那么好,让你如此想要回去吗?”
“被圈养的羔羊突然被扔到野外,的确要面临很多危险,但羊圈真的是什么好地方吗?是,羊圈里有食物,有安全,似乎比野外好很多。可待在羊圈里的代价是什么呢?”
“享受安全的代价,就是要贡献出你的皮毛,你的血肉,你的一切。”
“躺平?归根究底,不过是对未来失去了期待,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决定少贡献一点,好保全自己,在放弃未来,放弃繁衍的情况下得到当下的一点舒适,不是吗?”
说实话,当初安洛整个人都震惊了。
的确,安洛自己之前对现状也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毕竟被资本压榨不是什么好体验,社会上也存在很多黑暗面,但问题是,他所在的是一个国家,又不是真的是传说中的天堂,或者什么神话里的地上天国,能做到这种情况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只要有人在,总少不了利益争夺,人总要面对现实,毕竟这个世界是物质的,天龙人也的确存在,但其实,花国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他们这些普通人了。
不同意这一点的人完全可以去看看阿美莉卡街上游荡的丧尸,近距离感受一下生化危机的魅力。
还有西雅图冰雨夜的万圣节,那真是现实版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所以安洛平时抱怨虽抱怨,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心里很明白,对于世界上超过百分之七十的人来说,他的这种抱怨完全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躺平?
梅厄瑞塔说的确实不好听,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有在花国才有资格躺平,到了阿美莉卡,得一天打三份工才能勉强维持温饱,还随时有可能因为意外沦落街头,成为流浪汉,就不要做躺平的美梦了,想什么好事呢。
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呆呆地看着梅厄瑞塔,梅厄瑞塔以为安洛是因为解答不出这个疑问来,所以才这样,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了。
梅厄瑞塔并不觉得自己的推论有错误,因为地上天国的存在太不现实了,但如果加上可疑的金钱掠夺,以及隐藏在一切背后的不为人知的黑暗阴谋,一切就变得合理了起来,美好的假象其实不过是屠刀上涂抹的麻药,让人在被切开血肉时还浑然不觉。
就像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沦为了上古巫师的养蛊场,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却依然浑然不觉。
安洛将错就错,他当然不可能跟梅厄瑞塔细致的解释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更不会去纠正,说其实世界和国家是不同的,并不像这里一样,一整个世界都被上古巫师掌控着。
梅厄瑞塔实在太聪明,聪明的都有点吓人了。
他在对安洛生活的现代毫不了解,且安洛还很注意,尽量少透露内容的情况下,都能分析到这种地步,要是再透露一点信息,搞不好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因此,尽管将自己的日记照抄一遍这件事看起来像是没事找事,多此一举,但安洛还是这么做了。
他不能带任何梅厄瑞塔沾手过的东西离开。
哪怕梅厄瑞塔只是写了几行字,碰了碰,都不行。
安洛看着空白的页面上梅厄瑞塔画着的地图,一比一地照抄了下来,当然,画得没有梅厄瑞塔画得那么好看工整,但就地图的功能来看,已经足够了。
他又把首页的抽象画复刻了一下,只不过因为实在是太抽象了,没办法完整复刻,虽然有点遗憾,但只好就那样了。
安洛戴着手链出了门,原本心里还有点忐忑,但手链扣在左腕上,存在感分外鲜明,安洛相信梅厄瑞塔的能力,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然而运气不好,居然和那个炮灰反派狭路相逢,安洛紧张地摸着左手手腕上的链子,竭力想要若无其事的路过,没想到被对方叫住了。
“你的傀儡不在你身边?”他的语气有点像在挑刺,但听着似乎没什么恶意,“我建议你再找几个,只有一个傀儡是远远不够的。”
安洛:“……嗯?嗯,好,我知道了。”
炮灰反派扬了扬下巴:“知道就好,中层和底层不同了,可别死了。”
然后他就带着他的跟班们浩浩荡荡地走了,巫师袍在身后鼓荡着。
安洛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在心底给他们配上了“乱世巨星”的bgm。
他看了看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红宝石手链。
厉害啊!
确定手链真的有效,在中层即便遇到那些一同升上来的老资历学徒也不会有事后,安洛彻底放松了下来。
中层的大部分构造和底层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个可以发布任务的地方,比如说有个中级学徒想要荆棘兽身上的刺,但又不想自己去找,就可以发布任务,标明报酬,请别人来完成。
这任务也分两种,一种是面向中级学徒的,这种其实更类似委托。一种是将任务发布到底层去,让低级学徒来完成。第二种任务的发布金额更高,但整体下来还是赚的。
总而言之,成为了中级学徒,就不再是食物链的最底层了。
安洛四处逛了逛,回宿舍的时候,推开门,发现梅厄瑞塔已经坐在桌前了,一听见门被推开,就回头来看他。
与此同时,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安洛吓了一跳,再一看,发现梅厄瑞塔转过来的脸格外苍白,白惨惨的脸仿佛刮了腻子的墙,没有半点血色,那双嘴唇却很红,带着病态的鲜艳。
“梅厄瑞塔,你怎么了?”
安洛赶紧锁上门,快步走到梅厄瑞塔身边,焦急地问。
越靠近梅厄瑞塔,这股血腥味就越重,显然他受了很重的伤,但他的脊背挺直,举手投足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不是那浓厚的血腥味和他惨白的脸,安洛根本看不出他受伤了。
“没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嗓音没有什么波澜,里面没有压抑的痛苦。
“你受伤了。”安洛直接指了出来:“血腥味好重,你一定伤得很厉害。”
梅厄瑞塔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安洛,又低下头,不说话,以一种略带消极的态度抵抗着,或者也可以算是默认了。
他的手也很凉,摸上去简直像冰凉的石雕。
安洛声音放低了,小声地问:“很疼吧?”
梅厄瑞塔不说话,沉默了良久,安洛本以为这一句话也得不到回答,但梅厄瑞塔终究还是应了,很轻的一声,水滴落入水中一样,倏忽就不见了。
安洛站着看他,从上往下打量,他感觉梅厄瑞塔特别的脆弱,他摸了摸梅厄瑞塔的脸,又摸了摸梅厄瑞塔的额头,有点烫,应该是发烧了。
“伤口处理好了吗?”他问。
“嗯。”梅厄瑞塔回答,语气依旧是平静的,仿佛这伤口是在其他人身上:“不会有感染的风险,以我现在的体质,大约一星期就能恢复。”
安洛知道这是真的,巫师学徒和普通人的差别有很多方面,身体素质就是一项,因为通过冥想而得来的魔力会不断的改造身体,让身体素质更强,伤口恢复得更快。
他正想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梅厄瑞塔在受伤虚弱的时候最讨厌别人靠近,之前安洛一着急,就把这个设定给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心里一刺,他立刻松开梅厄瑞塔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回来是拿东西的吗?”安洛想了想:“你等一等,我准备一点半成品的食物,让你带到地底实验室里去。”
地底实验室算是梅厄瑞塔的安全屋,他养伤的最好去处。
安洛又道:“或者你想买什么东西吗?给我列个单子,我去帮你买。”
“对了,你喝了治愈药剂吗?我去给你买一点。”
梅厄瑞塔的左手原本轻轻搭在扶手上,听了安洛的话后,瞬间握紧了,他一双灰绿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安洛,然后又缓缓闭上了,再度睁开的时候,他平静地说:“我不去地底实验室。”
“治愈药剂……也不行,药力和我的伤有冲突。”
安洛吃了一惊,皱起眉头:“不行吗……?”
“嗯。”
梅厄瑞塔握住安洛的手,稍微使力,重新将安洛拉了回来,安洛有点紧张,既是紧张于梅厄瑞塔的现在的状态,也是紧张梅厄瑞塔是否会因为他出现在这里而感到厌恶。
他的手被梅厄瑞塔的手握住,圈得紧紧的,梅厄瑞塔的手凉的吓人,配上他惨白阴冷的面庞,猩红的薄唇,活像一只吸血鬼。
梅厄瑞塔将安洛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他垂着眼睛,从高处往下看,只能看到他长而直的睫毛,深深的眼窝。
梅厄瑞塔的脸带着烫意,他闭上眼睛,微微歪了歪头,将更多的重量倾斜到安洛的手上,安洛的手心手背现在是冰火两重天,手心是烫的,手背却是凉的。
心里原本的忐忑和紧张消失了,安洛主动上前了一步,靠得更近,他没有问更多,“你去床上躺着吧,你有点发烧了。”
梅厄瑞塔没说话,他受伤后比以往更沉默些,但他驯顺地站了起来,跟着安洛走到床边,安洛帮他解开巫师袍的扣子,脱了鞋,让他躺在床上。
然后他拉来椅子,接了一盆水,将毛巾放在水里浸透,拧干后给梅厄瑞塔擦脸,然后再贴在梅厄瑞塔的额头上,实施物理降温。
其实巫师学徒的身体素质好得很,不用做这些也没什么关系,挨几天也能好,但安洛觉得这样能让梅厄瑞塔好受一点。
他隔一会就重新给毛巾浸水,重复这种动作,“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梅厄瑞塔躺在床上,微微侧着头,灰绿色的眼睛一直看着安洛,“嗯。”
屋子里沉默着,只有隔一段时间出现一次的水声。
又过了一会,梅厄瑞塔低低地开口了:“我不是故意忽视你。”
他平静地道:“以前我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如果因为疼痛发出声音,会吵到同屋子其他奴仆,他们会把我扔出去,所以我习惯了保持安静,我只是一时改不过习惯,你别生气。”
安洛:“……”
半夜睡醒坐起来扇自己两耳光,我真该死啊!
他不安起来,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对不起。”
原本心里盘旋着的,可以解释梅厄瑞塔糟糕童年的缘由现在都变得很苍白,这是安洛第二次发现自己对梅厄瑞塔造成了多大的创伤。
梅厄瑞塔平静地应了一声,他笑了一下,声音或许因为低烧的缘故,开始变得有些哑了:
“我早就说过,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有舍必有得,如果没有过去的经历,现在我恐怕也没办法这么游刃有余。”
他闭上了眼睛,握住安洛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喃喃地道:“而且你还给我安排了那么辉煌的未来,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世界上受苦的人多着,有谁能有我会有的成就?”
梅厄瑞塔越是这样说,安洛越是觉得愧疚,梅厄瑞塔的低烧退了,天色昏黄,已经是傍晚了,安洛小心地抽开自己的手,本来想不惊动梅厄瑞塔,但梅厄瑞塔猛地睁开眼睛,然后才慢慢地垂下睫毛。
“我去给你煮点汤。”安洛说:“你继续躺着吧,或者睡一会。”
梅厄瑞塔低声应了,安洛走开去准备晚饭,他有很多预备的半成品食物,但都腌得咸辣辣的,十分重口味,现在不太合适。
他煮了一锅清淡的肉汤,没放太多调料,只是放了肉和菜,说是汤,但其实更有点像粥,料多汤少,他盖上锅盖,让汤慢慢的沸腾,咕嘟咕嘟地响,肉汤的香味飘散开来,等汤好了,他盛了一碗,把碗浸在冷水里,等温度变得可以入口后,端过去给了梅厄瑞塔。
梅厄瑞塔已经坐了起来,他穿着白衬衫靠在床头,黑色的半长发垂下来,样子和平时差别很大。
他没有看书,灰绿色的双眸跟着安洛走,睁的比平时更大一点,安洛把汤碗和勺子给他,他有点不知所措,迟疑了好一会才伸手来接。
等他喝完了一碗汤,安洛把碗勺拿走,问他:“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