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不知道了。
*
嘀嗒。
嘀嗒。
嘀嗒。
静谧之中,滴落的水声就变得格外清晰,无数感官都被无限放大,顾长怀脑子像是蒙了一层雾,朦朦胧胧地睁眼。
然后发现。
他正坐在一颗繁茂树木的枝丫上,这棵树长得壮硕且高大,让他坐得很稳,依靠在树干,即便是昏迷,身后也稳稳的被树杈与枝叶托住。
“……”
这是哪儿?
死了?还是又穿了?
顾长怀扶着树木站起身来眺望外面,视线范围之中,是错落繁复的金屋瓦顶排排罗列,无论是红墙还是琉璃窗都格外彰显辉煌。
高大,富贵,恢弘。
却也透出几丝压抑。
环顾一周,顾长怀很快判断出了他的所在地,是整个皇宫最偏僻的位置,这里也是个宫殿。
与整个皇宫不符的是,这里很荒凉,宫殿院子里没人洒扫的落叶,大门处斑驳的门环,都处处彰显着无人打理。
顾长怀跳下树,一根恰好到他腰间的晾衣绳挂在树上,上面有好几件还在滴水的衣服。
似乎是拧过了,但拧衣服的主人力气不够,没能拧干还有大部分水残留在这些衣服上。
地上已经阴湿一大片痕迹,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水还在继续从衣服的末端接二连三的滴下。
方才他听到的水声,就是来自这里。
听着怪吵,他抬手想帮忙拧干,双手却从衣物上穿了过去。
顾长怀一怔,不信邪反复试了几次,就是摸不到衣服,他又跑到大门前去摸门环同样也穿了过去。
他就像是一个影子,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
顾长怀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他成鬼了!
然后他跑回去,好在他还能碰到那棵树,也就只能碰到那棵树。
顾长怀茫然望天,还没弄清楚身在何地,就听到殿门外传来脚步靠近的声音,还有小声细碎,听不真切的交谈声。
两名宫人跨过正大门,走上长廊,离得近了小声交谈的内容也变得清晰。
其中一个宫人叹道:“可惜我手中银钱不多,没办法买一个侍奉太后的机会,今日太后生辰,恩赏必然比往日要丰厚。”
他抱怨着,“没能捞着好就算了,居然还要被派来伺候七皇子,到这儿走一趟都觉得晦气……只是你说太后是否会开恩,让七皇子去参加今日的晚宴?他可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闻言,另一个宫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嗓音尖细:“留他一个不详之人活在宫中已经是陛下仁善,没将他那邪门的眼珠挖了都是好的,他这辈子恐怕就这样了,谁不知当年陛下给他赐名为厌,太后又怎会刻意沾染……”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殿门前,这地方刻意被人遗忘,窗纸漏风,殿门年久失修还有些摇晃。
顾长怀也跟着过去,就像是他触碰不到这里的任何物件一样,这些人也瞧不见他的身影。
殿中空旷,断了一半的屏风立在中央,带着一股贫瘠的倔强立在那儿,和这个清冷荒败的宫殿一样,虽破败,却顽强的存在。
殿中有被收拾过的痕迹。
宫人满不在意的进门后,先是打开食盒,先后端出来两菜一汤。
一道被吃过的红烧全鱼,一根主骨躺在中间,只剩鱼头鱼尾。一道只剩几根伶仃菜杆的小青菜。
还有一碗白水,里头躺着一根被嗦干净的骨头,想来原本是一碗骨头汤,只不过汤被喝了,肉也被吃了,只剩下骨头兑了点水。
有桌子,宫人却把三道菜摆在了地上,面上忽然露出恶劣的笑,发出逗狗一样的“嘬嘬嘬”声,“七皇子,该出来用膳了。”
宫人最会拜高踩低,一个被遗忘在冷宫,一辈子不能翻身的不详之人,却是陛下与昭妃娘娘的亲生子。
在他们眼中,欺压一个本该是他们主子身份的皇子,将这个皇子当狗一样踩在脚底下,仿佛也能同样拥有皇族的高贵血统。
光是想想,骨子里都能泛起快意的战栗。
两个宫人眸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脸上的笑张狂到令人作呕,看着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从屋子里走出,身上所穿的是宫人改过的旧衣,稚嫩的脸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呆滞,其中一只眼睛被扯来的碎布蒙了起来。
见秦厌出现,他们又故技重施地几声“嘬嘬嘬”,招手把人唤过来。
一个被故意放到发霉的馒头丢进了秦厌怀中,“这些都是您今日的饭食,殿下可要好好吃完。”
宫人笑说,“还能食些残羹真是便宜殿下了,当年昭妃娘娘心慈没将您溺毙,可您也要老实些,别总往外头跑,前些日子您冷不丁的跑到昭妃娘娘面前,可把娘娘吓了一跳,这下可苦了先前伺候您的宫人,挨了板子现下还没能下榻呢。”
“就是啊,您就好好地待在殿中,可别家咱家难做。”另一个宫人附和,笑容都显得有些阴森,“万一哪天您再往外头跑,一不小心断了腿还是伤了脑袋,有损贵体,奴才们也不好办啊。”
说完,两个宫人对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秦厌低下头,捞起那个馒头,默不作声地啃食起来,倒是一点反应也没给两个宫人。
太后生辰宴在即,宫人们忙着去捞油水,送完饭逗狗一样的逗完七皇子,又警告了一番,也就走了。
秦厌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吃着那个馒头,虽然改过了尺寸,可小不点所穿着的依旧是不合尺寸的宫人旧衣。
坐下之后就像是蜷缩在了衣服里,小小的一团,顾长怀试探地比划了一下,觉得他好像很容易被拍死的样子。
顾长怀心里门清,整合了之前的信息,大致了解到这里是五百年前的皇宫,只是他不知这是造梦花带来的梦境幻境,还是真真实实的来到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垂眸看向面前这个一口一口认真啃着发霉馒头的小不点,可怜兮兮的。
真是地狱开局。
顾长怀随意地坐在秦厌边上,用手试探性的在小孩眼前晃了晃,发现秦厌确实看不见他。
“要是能碰到东西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去给你偷点人吃的。”顾长怀懒散地说着又笑起来,“这么看来,我还真像个孤魂野鬼。”
不能被看到,不能被听到,也触碰不到阳间事物,一个飘在周围,只能旁观的孤魂野鬼。
顾长怀不是没试过催动魔气,根本调动不了,也没办法打开灵囊取点瓜果出来当零嘴。
他开始觉得无聊,起身在周围打量起来。
偶然在屋中看到属于秦厌的年岁信息,心下有些复杂地回头——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孩子,居然有六岁。
瞧着还不如三四岁的孩子健壮。
秦厌眼神空空地盯着前方,那些残羹剩饭未动分毫,他把馒头啃得干干净净然后起身往屋外走。
顾长怀赶紧跟上去。
这儿算是皇宫中的冷宫,偏僻失修,导致有一角宫墙漏缺,秦厌没走正门,要避开宫人就要从那狭小的漏缺中钻出去。
顾长怀也不知秦厌小小年纪,是怎么在皇宫中找到这种偏僻的道路,又仗着身形以小,以皇宫中处处可见的花丛草木做遮掩,真就没让任何人瞧见,来到了一处屹立着凉亭的池塘边。
他站在花丛中,瘦小的身子几乎被枝叶掩埋,从缝隙中将视线投向凉亭,凉亭里坐着一名身穿华贵宫装的年轻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孩。
周围零零总总站着十几名伺候的宫人,身边还有几个贴身宫婢。
其中大宫婢上前,不知和女子说了什么,引得女子面上喜笑颜开,又低头看着婴孩,眸中温柔的母爱几乎要溢出来。
凉亭里一副温和景象。
池塘畔守着的宫人窃窃私语,唏嘘道:“昭妃娘娘诞下九皇子,又如此宠爱,怕是再也不会想起冷宫那个不详之人。”
“提他做什么,多晦气。”有个宫人搭腔,小声道:“只要他别再和前几日一样忽然出现在昭妃娘娘面前就好,昭妃娘娘这才产后不久就被那不详之人冲撞,陛下当时可发了好大的火,他那眼睛瞧着邪性的很,可别再来了,我可不想挨罚。”
宫人们嘀咕的声音随风送了过来,顾长怀第一时间去看秦厌的反应。
似乎是对这样的埋怨与厌弃习以为常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看了会儿凉亭中的昭妃,如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安安静静地回到冷宫,其实这殿名并非就是冷宫,还挺好听的,顾长怀抬眸看着殿门前的牌匾。
——清池殿。
清池殿院中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塘,秦厌在假山处翻出一块石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刀片,似乎是磨了很久,刀片反衬出寒光,这刀片对于顾长怀来说小了些,可在秦厌手中恰恰好能掌握。
找到磨刀石,他坐在水塘边,低头一声不吭地磨了起来,姿态很熟练,像是行动了无数遍。
“嗞,嗞,嗞——”
磨刀的声在寂寥宫殿中格外清晰,都忙着太后娘娘的生辰宴,没人会来这偏远的宫殿,刀刃被磨的很薄,薄到足以轻易割破一个人的喉咙。
……
夜幕降临。
热闹的生辰宴在皇宫中盛开,虽然知道秦厌瞧不见他,顾长怀还是想陪陪他,就和秦厌一起,坐在了殿前的台阶上。
晚上宫人都忙着宴会,忙着讨赏,忙着作乐,没人记得给清池殿的皇子送饭,反正不受陛下待见的皇子,就算少吃一顿也没关系,只需要活着就行。
顾长怀撑着下巴唉声叹气,“可怜见的,怎么被封建糟粕虐待成这样。”
他有一肚子话,碎碎念:“这么小的人,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哦我忘了你听不到我说话。”顾长怀低头看着秦厌,如今天气入了秋,夜间偏凉,他身上的旧衣明显有些单薄。
顾长怀下意识朝秦厌伸手,想抱着他暖暖,然后整个人都从秦厌身上穿透了过去——碰不着。
“……”顾长怀表情狰狞一瞬,起身团团转,骂骂咧咧:“到底怎么回事,我应该没死吧?”
骂了会儿骂累了他又泄气,重新坐回到秦厌身边,安静地坐下来。
算了。
骂再多现在的秦厌也听不到。
认真想想,有造梦花的加持和影响,应该是把某个人梦境和回忆投射成了一个幻境。
顾长怀托腮,视线落在秦厌那张,隐约能瞧出未来模样的眉眼,原来这个时候他就已经这么沉稳了。
当时在青唐城他就发现,容晔对鬼眼将军的过去十分了解,他的猜测果然没错。秦厌就是容晔。
现在的时间线是五百年前。
而这里。
是容晔的回忆。没人能干涉其中,因为这里是过去,没人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