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安慰无效。路回怕得要命,他手抖着打急救电话,等待接通的时候他设想了无数最坏的可能性。
如果是外伤脑出血,会病发肢体障碍,视觉障碍……这些症状会随着出血量的增多而不断加重,甚至是不可逆的。
不过没关系,沈百川不管变成什么样,路回都愿意养着他,陪着他。
只要他活着。
接线员在那边快速问着路回这边的情况,问他从哪条路上的丘山,又在丘山的大概哪一侧。
路回不知道。上山路上他在睡觉,所以他不知道。
他慌张地低头去问沈百川,但沈百川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腿上,平静地阖着双眼,长睫垂着像是在安睡。他额头的伤口止住了血,雨水将他脸上的血迹冲得干净,露出苍白的皮肤和乌黑浓长的眼睫。
“沈百川……沈百川!”
路回惊叫着试图唤醒他,但不敢摇晃他,只能用冰凉的手掌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冰凉和冰凉相贴,谁都无法给对方暖热。
“沈百川,别睡,我求求你。”
路回用手掌一直不断地蹭着他的面颊,试图暖热他。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了满脸的狼狈。
路回六神无主,他对接线员急切道,“我不知道我们具体在哪里,应该是从绕城高速第一个路口过来的,然后往山上走。”
对方先是安抚他,同时定位了他的手机。
“先生,您别急。救护车在路上了,坚持住!”
路回听见了赶紧低着头向沈百川说,他声音满是嘶哑破碎,“听到没有,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
沈百川无知无觉地仰面躺着,细细密密的雨落在他的脸颊上。
路回怕他冷,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罩在他身上。零度的气温,路回穿着一件湿透的毛衣,冻僵着手臂抱紧他怀里阖着眼睛的爱人。
“沈百川,你别走。”路回低声和他耳语,声音如泣,“你要是走了,这次我又该去哪找你?”
“求你了,沈百川……”
路回在冰冷的冬雨中渐渐失去知觉,他拼尽最后的力气稳定着上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沈百川身上,不让寒风和砂石再伤他分毫。
冬天好冷,也好漫长。总是阴霾,没有太阳。
不喜欢冬天。
路回在失去意识之前,隐隐听到了不远处救护车的车鸣声。
路回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这天花板雪白的让他太熟悉。
他在医院。
路回撑着手臂支起身子,他头脑昏昏沉沉,全身还泛着冷。他垂着脑袋缓了一缓,才想起来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路回身体一震,挣扎着要从病床上起身,动作间扯得输液瓶叮当作响。
“哎,你干嘛!”一个年轻的护士赶忙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你手上打着针呢,你没看见么?”
路回抬起头,双目疲惫惊慌地泛上血红,他浑身发烫,应该是发了高烧。
但他不在乎,只执着急切地问这个护士,“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他在哪儿?”
护士觉得奇怪,“你是救护车从丘山上来过来的那位么?不就你自己么?还有别人是一起来的?”
小护士不确定地嘀咕着,她转身去护士站,把路回留在原地。
路回睁着眼睛,一时间没了反应。他全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被人抽空,从头到脚都发寒发冷,神志被雨水浇透了冻成冰。
路回无措地左右看着,这是一间医院的急诊室。但沈百川呢?
他这是在哪里?沈百川又在哪?
路回伸手一扯把手上的输液针拔掉,按着手背的伤口想要站起来。护士站那边快步走过来一名年纪稍长的护士长。
“你怎么把针拔了!”护士长气得够呛,拦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走,“你要去哪儿?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士被推去做颅脑ct了,你现在见不着他!”
路回一愣,他抬眼看向她们,青白的面容上悲痛还没褪下,双眼湿红,显然是吓得厉害。
小护士躲在护士长的身后不敢看他,小声解释,“对不起,我刚交班……”
沈百川被推回来的时候,急诊室的医生也跟着来了。
路回赶忙站起来快步走了过去,冲到床边看裹在被子里面的沈百川。他全身湿透的衣服已经被护士换下,穿了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人还在昏睡着,额头上的伤口被做了简单的处理。他闭着眼睛,微微蹙着眉头,唇色泛着浅淡的白。
路回最最讨厌看到沈百川这样脆弱的样子,但这时候只有在看到沈百川时,路回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在了实处。他用掌心贴了贴沈百川的脸颊,还好,是温热的。
急诊医生见人见事都多,碰上同性恋人也不惊讶,反而是耐心地告知路回刚才颅脑ct的检查结果。
“因外伤导致的轻微脑震荡,不用过度担心。接下来一个月注意静养,可以住几天院,也可以回家修养,你们自己看。”
路回这才放下贴在沈百川脸上的手掌,转身向医生道谢。
医生临走前,又说了一句,“病人如果有短时间失忆,或者头脑不清的情况,不需要干预,他会自己缓解。”
路回语气一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沈百川裹着被子,这一觉睡得暖暖呵呵,脸颊都泛上了粉,路回看得心头泛着暖暖的热气,没忍住又去摸他的脸颊,手上的力道很珍重,很爱惜。
结果手一搁上去,沈百川眨了下眼睛,转眼清醒了过来。
沈百川的睫毛很长,直直的不打弯儿,眨眼时瞳仁极缓慢地转动着。他像是刚结束冬眠的小动物,迷茫瑟缩着打量着周边的环境。他视线慢慢地转着,直到转到路回的身上才停下。
沈百川直愣愣地盯着路回,看了好一会儿,连眼睛都忘了眨。
“你醒啦?”
路回坐在他的床边,见他眼神迷茫还不出一声,凑过去用手掌轻轻地安抚着他的侧脸,轻声说,“我是路回。”
沈百川迟钝地念,声音很哑,痴痴开口,“路回?”
路回想起来刚才医生交代的事,他声音放得更轻,视线又轻又缓地落在沈百川的脸上,“嗯,路回。我是你的男朋友。”
沈百川闻言眨了下眼睛,目光轻轻又迟迟地看着他,盯了很久,唇角后又勾起一抹笑。
男人笑起来时卧蚕会先轻轻地弯起来,然后才会翘起嘴角,带着宠,又带着点儿坏。
“我眼光这么好啊。”
这笑容路回太熟悉,这人一定什么都记得。
路回神经一松,无奈叹道,“好玩么……我还以为你失忆了。”
沈百川安抚地勾着路回的手掌,轻轻地摇了摇。
男人唇角的弯儿平直了些许,急诊室两床之间的隔帘挡住了一半光线,让沈百川的神色掩在阴影中,晦涩不明。
沈百川脸上的笑意散了,显出来疲倦。他半阖上了眼,仰头轻叹。
“路回,我怎么会忘了你。”
第50章 留遗言么
沈百川收到自己骨扫描的报告单时,正在海外出差。
微信上叮咚一响,他拿起来看,是他主治医生发来的信息。
他当时刚穿戴整齐,正准备下楼吃酒店的自助早餐。看过这条信息后,他只觉得一阵醉酒一般的眩晕,像是魂体分离一样,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扶着墙镇定下心神,一步步挪着坐到沙发上,给医生回了消息。
他上个月总觉得小腿上隐隐不适,本来想着可能是平时走路拉伤了筋骨,不是什么大事。结果隐隐的疼痛转成刺痛传来,他才抽出空去了趟医院。
他32岁查出肺癌,当时为了保命切了左右两段肺叶,做过十几期的化疗,被病魔折腾到形容枯槁,身心俱疲。但想着总算挺了过来,谁知道疾病竟然这样咄咄相逼。
原来他不是腿疼,而是癌症的骨转移。
沈百川咬牙坚持了这么多年,他攒着一股劲儿,但在这一刻卸了干净。
他佝偻着背,病魔将他折磨得消瘦苍白,双鬓潇潇,已然是一个苍白的中年人模样。
但他只有35岁。
中午的工作餐沈百川没有怎么吃,没人能头上顶着个死亡倒计时还能若无其事。
沈百川强颜欢笑,还算举止得体,让人看不出来异样。
手上的项目他跟了大半年,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对方已然和沈百川相熟,和他商量着下次去中国,他要请沈百川做他的向导。
沈百川听了笑笑,岔开了话题。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沈百川抛下工作,在这座南半球出了名的城市里游游走走。因为这个项目,沈百川来过这座城市几次,但都没抽出来游玩的时间。
这次他推迟了机票,不再着急着返程。
他裹着大衣在城市四方格一样的道路上行走,这里的冬天多雨,行道树被浇得湿淋淋,泛着一股潮湿的寒气。沈百川时不时驻足观望,拍几张照片,像是一名真正的旅客。
市中心的中央车站外墙古朴着泛着黄,沈百川停在路口抬头看了好久,成群的白鸽从墙角飞过,美得如同画中景象。
他来时路总是走得匆忙,一站又一站,很少有停下看风景的时刻。现在总算有了。
沈百川看够了才继续往前走。
他误打误撞进了一间教堂,教堂里面唱诗班正在吟唱。管风琴的低沉音调随着孩童们唱诗的声音在教堂高挑的穹顶间反复回响。
教堂上面是透着光的彩窗,上面刻画着故事和传说。穹顶透着天光,音乐入耳将灵魂激荡。
沈百川没有入座,他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孑然站着。
他心中平静如水,已经再也无所想,无所求。
他沉静着面容听了半刻钟,举步从教堂中穿行而出。结伴的爱侣,成团的家人,还有独行的背包客与他擦身而过。
沈百川没有停留,独自一人,走入南半球的凛冽寒风中。
沈百川心里清楚,他的结局已定,再也没有祈祷的必要。
沈百川回国之后交接了工作,上司知道他生了病,最后安慰他,“等你病好了再回来,我给你升职。”
沈百川领了他的心意,但还是告诉他,不用为他留位置了。
沈百川的骨痛越发强烈,主治医生一直催着他去办理住院,说这事拖不得。
沈百川在办理住院之前去了趟心理诊所。心理医生姓竺,自从沈百川三十岁时心理状况滑坡之后,她就为沈百川看诊。这么一算,两人也是许多年的交情。
沈百川掂着两杯珍珠奶茶走进诊室。他笑容轻松,放了一杯在竺医生的茶几上,一杯拿在自己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