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山上起了风,竟然觉得很冷。黎青一路咬着嘴唇,更是紧张得很。他们的人自然第一时间就下山去查看情况了,只是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想着万一如贶雪晛他们所说,是如意楼出了事,那可就是冲着皇帝来的。
他扭头看了一眼皇帝,见苻燚神色很是阴郁。
皇帝在贶雪晛面前,很少露出如此阴戾的神情。这就更让人害怕。
王趵趵回头看了一眼他姐夫,跑过去贴心地扶着他姐夫的胳膊。
他姐姐如今也陪在身侧,夫妇俩神色都很凝重。
王趵趵还问说:“姐夫,是如意楼么?”
苏廻嘴唇发干,说:“但愿不是。”
纵然王趵趵是个纨绔,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在半山腰再去看城中,只剩下一片微红的火烟。
山道上无数官兵还在往上来,似乎唯恐山上再出事,跑上来维持秩序。一场狂欢就这样仓惶收场。
一到山下,他们立即乘坐车马往回走。黎青纵马跟在后头,回头看,婴齐等人骑马随后,一行人直往城西而来。
路过鼓楼的时候,苻燚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们顺着笔直的金乌大街往南看,果然看到如意楼附近火光不断,整条大街上都是围观的人群。
这时辰一骑马就冷了,贶雪晛呵了下手,双手就被苻燚给握住了。
修长的手指白皙而冰凉,然后他察觉苻燚微微低头,下巴抵着他的后脑勺,随即双腿夹了一下,骑马进了旁边的巷子。
一过了主街,四下里便只有微弱的月光了。街道两旁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光亮。他们骑得很快,黎青心下更为紧张,一路上左顾右看。
快回到贶雪晛家的时候,云彩忽然漫上来,便连最后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了,周围黑漆漆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马蹄声哒哒作响,黎青甚至看不清婴齐他们距离有多远,他莫名担心附近会有刺客埋伏,心都要跳出来了。
好在最后是虚惊一场,进了家门,点了灯,他才心安。
可他后背已经湿透。
“老爷和郎君在家歇着,奴去打探打探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怕贶雪晛疑心,又说,“若真是如意楼出事,城中怕是要乱。”
贶雪晛不许他去:“这时候最好不要出门。”
他说完看向苻燚。
苻燚此刻在贶雪晛跟前似乎也装不了温柔了,语气颇为不悦,道:“别去了,路上不都看见了么?”
显然就是如意楼,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贶雪晛说:“如意楼后面不远处是西京的烟花行,也有可能是那里发生了意外,不一定是我们想的那样。”
烟花行有凤凰烟花,在山上看到的无数火凤凰,大概率是凤凰烟花跟着一起爆开的缘故。
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明日就知道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一场意外。
“等一会肯定就要全城戒严了。 ”贶雪晛又说。
他看黎青神色似乎格外紧张,安慰他说:“不用怕,且不说不一定是有人行刺皇帝,就算有,皇帝再昏庸残暴,也不至于抓咱们这种平头百姓。”
黎青讪讪地笑了笑:“是,是,”他稍微平复了心神,“陛下哪有那么昏聩。”
说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在贶雪晛跟前为皇帝美言几句:“其实奴一直没说,奴觉得这边的人都把皇帝说的太恐怖了,许多话都是以讹传讹,都是造谣!”
贶雪晛说:“是么?”
黎青忙不迭地点头,好像是终于逮着了机会:“是!奴在京城,听到的肯定比西京这边的真切多了。”
他把炉子上的热水拎过来,又把炉门打开。刚把炉子往里推了推,就见贶雪晛站起来对苻燚说:“你坐里头。”
苻燚抬头看他。
贶雪晛说:“你手好冰,里头坐暖和点。”
黎青就看到皇帝很听话地挪到最里头去了,那一直阴沉的眉目似乎也轻柔起来,又变成了贶郎君的章吉。
阿弥陀佛。
黎青就开始讲皇帝的好话,说:“西京人关于陛下的传言,有些完全就是污蔑!譬如天福二年的【癸亥之难】,外人把这场屠戮都算在当今陛下头上,实际上那时候的陛下才登基,能有多大权势。只是大家都认为【癸亥之难】是因为代宗旧人刺杀陛下才导致的,这才都归结到陛下身上。又说陛下喜欢巡幸臣子家,淫人妻女,奴发誓这绝对是假的。那是废帝干的事,陛下……陛下在这方面,向来洁身自好的很!倒是有很多大臣送进宫里许多美人,都想一步登天呢。”
贶雪晛接过他递过来的热水,捧在手里问:“然后皇帝都不要?”
黎青点头:“那是当然,陛下又不傻,知道他们怀揣的是什么心思!”
贶雪晛道:“哦,那皇帝还是童子身了?”
黎青刚要点头,又意识到这话题似乎过于僭越,话到嘴边又憋住了,目光看向贶雪晛,却见贶雪晛抿着嘴唇,似乎在憋笑,才知道贶雪晛是在逗他呢。
他直起身子:“奴说的都是真的!”
贶雪晛本来也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下情绪,闻言笑了两声,小口抿了口热水。
他笑起来真是动人极了,尤其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呵着白气,笑意清亮,珠光泠泠。
黎青一时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讪讪看向皇帝,却见皇帝伸着手在烤火。
刚一路心惊胆战,寒风彻骨,此刻红泥小火炉,汩汩烧着热水,竟通身都暖起来了。
然后他就看见皇帝突然捉住贶郎君的手,说:“不冰了。”
贶雪晛愣了一下,显然有些不好意思,静静地“嗯”了一声。
黎青识相地起身,说:“老爷和郎君都饿了吧?奴去拿点点心吃。”
此刻贶雪晛几乎要忘了皇帝遇刺的事,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苻燚的手上。
苻燚的手很漂亮,手指白皙,又长,因为长时间攥着缰绳的缘故,冻得关节处通红,此刻捏着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那双凤眼微垂着看人的时候看起来那样多情,就连那有些阴翳的黑漆漆的眼珠子都像是因为有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爆炸的事苻燚是很恼火的,以暴制暴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控制不住的火气会让他头痛,这一切却都因为贶雪晛一句让他坐里面而烟消云散。
他喜欢贶雪晛对他这样。
细细薄薄的身躯挡在一个暴君身前。
魔鬼不怕被挑衅,攻击,畏惧,憎恨,唯独温柔的怜爱才是它的软肋。
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再多可怜可怜他吧,给予他更多的怜爱,包容他的一切任性、邪恶和残暴。
他没有将手收回去,而是攥着贶雪晛的手放在膝上。贶雪晛的脸颊上有一种被烤热的薄红。他又想起他耳后和颈上的气味,因此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那种暴戾之气似乎幻化成了别的虐欲。炉子上的火苗开始蹿起来,一颤一颤地吐着猩红的舌尖。
他就捏着贶雪晛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
贶雪晛隐约觉得这个行为似乎和他印象中温润的章吉不太一样,那轻轻磨他指缝的行为似乎有些变态的细致,苻燚的手指向来好看,关节泛红,指腹有薄茧,磨起指缝来格外色、情。
以至于那指缝似乎变成了别的部位一样,被这样过度细致地对待。
但对方动作又很轻柔,他又怀疑是自己不够适应这温柔的亲昵。
总之被玩得身上越来越热,感觉自己变成了第二个红泥小火炉。想把手收回来,苻燚又抓的很紧,最后指缝都被搓红了,自己则微微弯腰,遮掩自己有些窘迫的反应。
谁知道苻燚忽然抓着他的手抬起来,亲到他发红的指缝上。
嘴唇柔软,吸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贶雪晛来不及想这个行为是否诡异,整个人瞬间就红透了。
这时候黎青端着点心进来。苻燚这才松开了他的手。
贶雪晛浑身都似乎有电流在乱蹿,他往前倾身,
脸上也是热的,从未有过这种不知所措的澎湃,手搭在膝盖上,微微蜷缩起来。
黎青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进脑子里去,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再落不下来了。好像灵魂都被苻燚吸走了一小口。
第16章
四周安静的可怕,只有一弯硕大的月牙在天上挂着。贶家这一片本来就安静,如今一个时辰前刚敲响了全城戒严的锣鼓,更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却有一堆小轿子在微弱灯笼的指引下陆陆续续停在了贶家附近的巷子里。
大家从轿子里出来,心惊胆战地打量四周,不敢相信皇帝最近居然都住在这么隐密的地方。
皇帝的形象愈发显得深沉多疑不可琢磨,更可怖了!
福王是最后来的,他从轿子里出来,蹙着眉看了看周围晦暗简陋的民房,在内官的引领下进入到后面的院子里。
院子里灯火通明,几个高官正垂手弓腰回话,苻燚身着素服,歪在正中的椅子上,年轻俊雅的脸,乌漆漆的眼,面无表情。
福王拱手道:“参见皇兄。”
苻燚点头,黎青便忙请他在左下首坐下。
爆炸的原因初步查明是烟花行起的爆炸。幸好时值凤凰灯会,行中无人,周围百姓也大都不在家,只是有许多房屋受损。如意楼也受到波及,楼中有官兵受轻伤。
现在要查的是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虽然大家都清楚,大概率是后者了。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
冲着皇帝来,事情很严重。
西京尹颤巍巍说:“烟花行的人都已经给抓起来了。”
“因为游灯会的缘故,烟花行昨日已经落锁关门。皇兄要去如意楼的消息是今日傍晚时分才下发下去的,想是有人临时起意,要对皇兄不利。”
苻燚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福王扯了扯嘴角,脸色很难看:“一点小伤。”
他被爆炸的碎片波及,脸上被划了一道,好在伤口很浅,如今只是一道血痕。他素来爱美,此刻十分焦躁地说:“是我大意了,只着人排查了周围的住户和商户,想着烟花行是官家的,又落了锁,就略过去了!”
西京尹一听官家几个字,忙道:“有关官员也都一并看押起来了!”
众人此刻汇集也不过是为了向皇帝请罪,商讨案情,可是调查还在进行当中,一切都要等明天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等众人散去,福王才道:“我总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如果说是偶然,可是时机实在过于巧合,若是蓄意刺杀,行事又实在不缜密,且不说皇兄不在如意楼,烟花行距离如意楼也有些距离。烟花行那么多烟花,偏偏数量最少的凤凰烟花单独爆出来,这是有前朝余孽搞事,还是有人故意要混淆视听?”
他一连发出数个疑问。
动静很大,但杀伤力并不强,外罩迷雾重重。
苻燚沉思道:“不像是冲着杀我来的。像是冲着你来的。”
福王:“啊?”
苻燚在夜色里声音轻微,眼里更黑:“过两天就知道真相了。”
福王不由有些害怕。他们兄弟如今身在高位,却依旧如履薄冰。大事未成,只是囚禁他们的牢笼从朔草岛变成了更大的笼子而已。
如今雏鹰已经长成,笼子也老破不堪,不是冲笼而出,便是被杀死在笼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