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趵趵是最活泼的一个人了,话又多又密,此刻竟然双手抚摸着膝盖,十分局促。苏家婢女不断进来,开始送上各类瓜果茶点,摆了满满一桌子。
整个苏府都有一种怪异的杂乱,好像是主人失了分寸,不知道该如何招待他们。
贶雪晛受宠若惊,道:“我们坐坐就回去了,你不用这么客气,我们主要来看看你。”
王趵趵说:“我都好。”
今日许多官员都被抓了,包括刘文渊。他姐夫算是为数不多的暂时安全的官员了,可不知道能安全多久,果然皇帝是个恶魔,沉寂了几天,到底还是要大开杀戒。在这种情况下,他感觉皇帝的可怖程度成倍升级,他这种扮作良家夫男的行为更是叫人毛骨悚然,他甚至猜想他今日突然驾临苏府是想要干什么。
是要欣赏猎物被杀前的挣扎恐惧么?
可怖,可怖!
他急促地抓着膝盖,尽量不抬头去看苻燚。
黎青见他这样情状,又同情他,又担心他一时崩溃,便主动开腔安慰说:“王大官人也别太忧虑了,如今西京城里虽然不太平,但苏大人为官清廉谨慎,众所周知,想必会安然无恙的。”
他这算是替皇帝给他一个定心丸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西京的官员成色如何,何方派系,他们自然都清清楚楚,苏廻为人小心谨慎,从不站队,倒还真没什么错处。苏家是当地望族,这种官员是他们要笼络的类型,陛下想必不会对他出手,加上王趵趵和贶雪晛这层关系,日后说不定还能得到重用。
这算……某种程度上的外戚??
果然,王趵趵一听双眼放光:“真的么?”
黎青安慰他:“大官人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苏大人。”
王趵趵像是遇到救星似的看着黎青,好像此刻就需要这样的安慰。
只是他这样叫贶雪晛更心疼了。
王趵趵把黎青的话都当圣旨了!可见他多么需要安慰!
说实话,换做一般的皇帝,黎青说的还算有道理,可他们都知道当今的皇帝就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他行事怎么可能按常理出牌。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往好处想了。他跟着安慰几句。
他们也没在苏府多呆,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准备告辞了。王趵趵亲自出来送他们,贶雪晛出了正厅的时候,发现周围廊下的帷幕都放下来了。
大户人家的长廊都会挂帘子,尤其是会有女眷出入的地方。通常夏日里挂竹帘,冬日的时候挂布绸。这帷幕是完全不透风的,很密实,他发现有一侧的廊下聚集了许多人,隐约能瞥见婢女们色彩艳丽的裙摆,显然在偷看。
他猜想可能是苏府的人过来看热闹的。只是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左思右想,大概这苏府上下的人也都知道他贶雪晛找了个老公的大八卦,因为女眷在,不大好直接在外客跟前露脸,所以才降下帷幕来偷看。
虽然理由可以找到很多,但他依旧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来,觉得这苏家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天似乎更暗了,开始飘起小雨,细如牛毛。
等他们出了前院,就看见有轿子停在苏府仪门外头,一个头戴乌纱帽的老头急问:“苏大人呢?”
仆人回了什么,他们也没听清。恰好苏廻就在旁边廊下站着,忙跑过来问:“怎么了?”
问完了又慌忙问他们:“要……要走啊?”
贶雪晛忙拱手作揖。
这时候门口又有两个中年官员扶着乌纱帽踉跄跄进了仪门。突然撞见这么多官员,贶雪晛有些紧张,忙抓住了苻燚的手,说:“大人尽管去忙,我们就先告辞了。”
那戴乌纱帽的老头闻言看向贶雪晛他们,贶雪晛见他一怔,随即眼睛眯得更厉害,像是在打量他们。
苏廻对王趵趵说:“趵趵,好好送客人。”
他看几位属下都跑过来了,显然是有大事发生。这一会真不知道是该先招待他们还是先送皇帝了。那老头老眼昏花,此刻指着苻燚的背影:“诶这个是……”
说实话,长得很像皇帝!
但穿衣打扮比皇帝清雅很多,他真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贶雪晛他们穿过内仪门,看到外仪门和内仪门之间,又停了三辆小轿,这几顶红绸小轿旁边又站着几个撑伞而立的青年男仆并几个带刀侍卫,几乎把内外仪门之间的小院子站满了。
他们在门廊下停下,早有苏府的仆人跑去给他们牵马。那些人也看到了他们,都齐齐看过来,官家身边的仆从聚在一起,团出一种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叫人看了便觉得不安。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了,风也更冷了,他突然感觉吹在身上的风一下子小了很多,扭头发现是苻燚走到上风口去,替他挡着那些风。
他心里一暖,瞬间生出许多温情来。他想他何等幸运,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得一良人。却也因为此,觉得从他认识苻燚开始,这城里便开始动荡不安起来,好像这一切都注定是转瞬即逝的幻梦,顷刻间便会随风雨倾覆,因此他在阴沉沉的冷风里靠近了苻燚,扯住了苻燚的手指,道:“不管世道变成什么样,我们都不要分开呀。”
苻燚一愣,垂眼看向贶雪晛。可能冷风里的贶雪晛鼻头微红,唇红齿白,眼神动情,实在过于诱人,他忽然被这句话的内容诱惑,好像这刮了二十余年的冷风的人生里,忽然得到了一生一世的承诺。他如此阴沉多疑的一个人,竟然陷进他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忘记了幻梦早晚会醒,因此漆黑的心脏泛起一丝温热血红,靠着最后一丝理智,竟不能回应。
“你记住你说的这句话。”他说。
他这话有点威胁意味,但一出口,倒忽然生出一股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的阴冷来,自己打了个寒颤。贶雪晛似乎不好意思起来,已经望向别处去了。他的一缕发丝被风吹乱,在他齐整芬芳的发髻上飞舞,又拂到苻燚脸颊上。苻燚好像瞬间从心机深沉运筹帷幄的帝王,变成了当年那个瑟瑟发抖站在朔草岛的冷风里等待命运审判的孤弱少年。
第24章
王趵趵在旁边也听到了贶雪睍说的话。
好色鬼你清醒一点!
此刻他回头, 看到几个大人和他姐夫神情惊慌,他姐夫抬头朝这边看过来,脸色都是白的。
他这姐夫胆子小, 这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真是急得他想跺脚!
此刻他又担心家里,又担心贶雪晛,又急又怕又不敢吭声, 平生没有过这么难受的时候。这边仆人已经将贶雪晛他们的马车牵了过来。他只能看着贶雪晛他们上车去。
等苻燚也上了车以后, 黎青慢了一步,轻声安慰王趵趵说:“大官人放宽心, 谁也不会有事的。”
春雨逐渐密起来,薄雾一般, 青砖地上早已经是湿漉漉一片, 连带着王趵趵的头上也是雾漉漉的。他忽然看见贶雪晛掀起车帘来, 他身后便是一袭梅花袍的皇帝, 两人均是二十出头的俊秀模样,只是皇帝坐的靠里,面目略有些暗,眼睛显得更黑。最初的震惊无措已经过去, 此刻没觉得皇帝恐惧, 只是心里沉沉的, 像身上的袍子,被这春雨淋得提不起来了。
贶雪晛想,他们看到这种阵仗,尚且会担心,何况王趵趵,身涉其中,一大家子时刻都可能朝不保夕。
他放下帘子, 自顾坐了一会,心下沉重,说:“趵趵看起来好可怜。”
苻燚道:“如今西京城风声鹤唳,他们紧张害怕也正常。”
贶雪晛道:“天杀的暴君。”
黎青在外头猛咳了两声,便将王趵趵赠他的油纸伞往前举起来,挡住了细雨寒风。
然后他听见皇帝年轻的声音传出来,略有些沉闷:“他的确十分可恶可恨。”
黎青:“……”
贶雪晛说: “他不会有好下场的。这暴君早晚会被推翻。”
黎青:“!!”
然后他又听见皇帝“嗯”了一声,说:“我喜欢听你骂他。”
黎青:“??”
算了,他太监一个,他不懂。
难道还把皇帝骂兴奋了?
贶雪晛轻笑一声,然后马车里似乎有些响动,却再也没有了声音,又过了一会,他在骨辘辘的车轮声里,听见贶雪晛闷着声音说:“你干什么呀……”
黎青:“……”
还真把皇帝骂兴奋了???!!
“驾!”他加快了车速。
车轮声和马蹄声交杂在一起,响彻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
马车内,贶雪晛早红了脸,他不知道他本来只是吐槽了皇帝两句,苻燚怎么就突然兴奋起来,把他拖过去,抱在怀里亲他。
好像一没了外人,独处起来,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比去苏府的路上更超过,好像是突然更爱他了一样,又开始很深地含着他的舌头舔弄吸吮,抵着他的额头,摸着他的脸,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有一种浓的化不开的情绪。
春雨里行驶的马车,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春宫。
他大佬当腻了,习惯了掌控一切,其实喜欢这种被掌控侵略的感觉,觉得很新奇,新鲜感带来一种陌生的刺激,又好奇又不适应。这种不适应像是逼近春宫的漫天的春寒,湿漉漉的,雾一样。外头的冷和内里的热里外夹击,他要被这濡湿的吻带入一个新世界去了。
苻燚盯着贶雪晛,他露出的皮肤似乎全都被他亲出了一层薄红。那红是热的,人也是热的了,似乎快要被他亲得受不了了,也没有说要躲开。
他此刻肯定是诚心诚意地喜欢他。
他是皇帝,自然不管贶雪晛如何,他都能得到他,但是这样要与他一生一世不离分的贶雪晛,多么珍贵。
要是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如何可恶可恨,贶雪晛都没有理智地爱他就好了。
不在乎他是谁,不管他是对是错,是好是恶,没有原则也没有底线。即便他是个人人畏惧或围攻的暴君,失去一切也好,得到一切也好,贶雪晛都紧紧依偎在他身边,在他死亡之际,也能紧紧抱他在怀里面。
再多爱他一点吧。他的灵魂被朔草岛的寒风侵蚀出巨大的黑洞,贶雪晛需要整个都住进去,才能填满。
“你话本上那些东西,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都是真的么?”
贶雪晛张着鲜红的唇,眼睛浸浸的亮:“什么?”
苻燚盯着他,说:“【既食髓知味,身若燔炭,情难自制,竟类成瘾,虽心欲去,而身不能止。】”
他用那样平静的的语调,那样平静的神情,好看的嘴唇里吐着淫词艳句,好像并不是要撩拨他,而是要认真与他探讨文学和现实的异同。
苻燚问他:“这是真的么?有人这样么?我们也能这样么?”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这叫他怎么回答!
他想这就是章吉隐藏的另一面么?
他俊雅的模样近在眼前,他真的长得好帅,他的嘴唇看起来天生就很会亲,鼻头小痣依然带着那种克制的性感。但他的眼神异常亮,透着侵略性,好像有另一个人格主宰了他。像是车外那漫野的春寒都钻入他身体来了。
他因此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甚至瞬间激、凸了,像是要打寒颤了。
苻燚指腹抚摸着他的脸颊,一下一下,然后贴上他的脸颊,抱着他,倒像是万分爱恋他似的,以至于不能再从容。他的脸颊微凉,光滑得像是一块冷玉。贶雪晛微微睁着眼,像是这几日所有轻微的不安,都要在此刻汇聚在一起 。他从第一眼看到苻燚开始就有些上头,大概这个郎君过于符合他的心意,以至于他都忽略了,其实他们俩认识才没几天。他所知道的章吉,都是对方给他看到的而已,无论他对于对方,还是对方对于他,他们所看到的,都不过是冰山一角。
外头突然响起了锣鼓声,正在行进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黎青勒马急停,苻燚听见锣鼓声,从他身上起来,坐直了。贶雪晛趁势倾身掀开轿帘,只见前方仪仗繁绮浩大,孔雀羽障扇掩映着泥金云母銮驾,垂落的鲛绡帷幔被风掀起半角,隐约可见銮驾中端坐着头戴九树花钗的华服女子。一人冒雨持静鞭击地,呼喊道:“贵主驾临,诸人避道!”
黎青回头道:“是襄国公主凤驾。”
外头风雨忽然更急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马车上,仿佛满世界都瞬间吵闹起来了。苻燚靠过来,下巴枕着贶雪晛温热单薄的肩膀,冷着眼,看着襄国公主浩大的仪仗队伍从大街上驶过。
公主的仪仗通体都是金红两色的,和皇帝从靠近行宫的西北门进来不同,公主是从南大门大张旗鼓进来的。
临街许多百姓都争相涌出来观看。贵人接连驾临双鸾城,数年不曾有过这样的盛况。贶雪晛脸颊犹是潮红。外头阴沉沉的天忽然有轰隆隆一声巨响滚滚压城而来,是今春的第一声湿漉漉的春雷。
贶雪晛心中那点刚聚集成形的不安,却被襄国公主驾到的消息瞬间冲散。可能这春雨太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反倒感受到这温热的凡人之躯的可贵可珍。
乱世浮生,人如蜉蝣寄世。相比较王侯将相,普通人更是顷刻就会湮于尘土。他想着,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