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燚沉沉看他,说:“你有什么是不会的么?”
贶雪晛:“……那也还是很多的。”
他认为苻燚不是那种老婆太厉害就会不爽的大男子主义的人,但看苻燚神色,似乎此刻颇有些安静消沉,正要开口,忽然见苻燚抬头,看他说:“我会对你很好的。”
贶雪晛愣了一下,都不知道苻燚为什么突然说起这样动人的情话来了。
他到嘴的话咽回去了,自己红了脸,说:“突然说这个。”
旁边黎青偷偷地笑,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俊雅温柔的郎君说着很老实诚挚的情话,此刻他浑身都被这春意包围住了。
等东西都收拾好以后,贶雪晛去浴房洗了手出来,看到苻燚在廊下站着,刚喂完猫,在看院子中央的结香花。
一场春雨,倒要催的花开了。
那金黄色的花苞,倒像是今夜就会盛开一朵似的。
此刻春雨已停,天边都是黑红的晚霞。苻燚说:“明日大概就能开了。”
晚风里都是春雨的味道。
春天的雨和其他季节的雨是不一样的。春日的章吉在微弱的霞光里,既阴翳又艳丽。这叫他无端想起《聊斋》里的精怪,有些会幻化成俊雅的男子,出来引诱人类。大概天光已经快要落尽,云彩里的红也被黑压过去,因此叫他想起章吉初来的那个夜晚。这一切真像一个传奇故事,惊世骇俗的开头竟然也能延展成他们这一对普通情侣的细水长流,因此一切像不真实的幻梦。
相比较盛大的婚礼,这种只有在他们这个小院子里的私定终身,迎合了他内心对于平淡婚姻的向往。他想,就这样让他们躲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度过一生。不管将来皇帝换了谁,王朝如何更迭,他们都能得到这方寸之地的安稳。
黎青刚来贶家的时候,真没想到将来会有一刻,竟如此积极地筹备皇帝和一个男子的婚礼。
他一开始明明觉得这一切都好荒谬好可怕,如今他竟然有些兴奋!
他想,他伺候苻燚久了,多少被苻燚影响到了,觉得绣球招婿这种本就惊世骇俗的开头,就该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结尾。
人人惧怕的年轻暴君,婚姻不能由着自己做主的年轻皇帝,亲自挑选了一个他很喜欢的皇后。
至于这皇后是男是女,此时此刻好像是不用去考虑的。
天地神明知道,他黎青知道,或许以后天下都会知道。谁晓得呢。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居然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里,通过一场私密的婚礼,就这样私定终身,多刺激!
别的皇帝他不清楚,可苻燚,好像就该这么干!
他一定就想这么干!
他在夜色里看向皇帝,皇帝立在那完全降下的夜色里,家里还没有点灯,他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贶雪晛看不清那棵结香花是不是真的要开了。但他感觉到春正在枝头跳跃。
苻燚笑着说:“我还专门教人制作一种你没有吃过的红梅花糖,说不定明日能做喜糖呢。”
这也太用心了。
那肯定比他吃过的任何一颗糖都甜吧。
还没吃到,贶雪晛感觉就甜到心里了!
新买的婚床太大,他的寝室都变得逼仄起来。家里没有书房,贶雪晛习惯在床头放点书,所以床头那个书架子都保留下来了。
本来也该挪开的。因为床太大,再放个书架有些逼仄,但苻燚要求保留下来,还把旁边的小书桌也都给他保留下来了。
临睡之前,他们一起把剩下的书籍都摆放到床头。
其实相比较这些书耗费银钱几何,贶雪晛的博览群书更令人震惊。苻燚随便拿起一本,贶雪晛都能说个大概。
“这本都是讲奇人异事和妖魔鬼怪的,妖魔鬼怪设定的很有意思,但是故事写的不好。”
“这个可以看看。讲的是大雍时期双鸾城的民生民俗,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和现在差别很大,里头还有讲到凤凰庙灯会呢。”
“这个《历代名臣奏议选集》很好看,不过比较枯燥,我也只看了一点点。”
“这个《太平大典》我没找到全册,缺了两本。”
苻燚终于听到一句他了解的,就回说:“这个我京城家里有全套的。”
还是原版。
贶雪晛很惊喜:“真的?!”
苻燚点头,看到贶雪晛眼睛里的精光,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我家书库很大,以后带你回家给你找找。”
贶雪晛很兴奋说:“我找好久了,市面上都缺两本。”
他看起来纤细,温和,肤柔骨脆,有雪肤花貌之美,此刻灯下莹莹若有光。
他震惊于他的读书量,由此想到他的学识,贶雪晛是自己淡泊名利,才会选择隐于闹市。他是敛去光辉的珠玉,是落在山野间的自由的鸟。他现在的生活,多么的完美无缺。
可是庙堂之上的金笼已经打开。一切都是天意。
苻燚这一次没看那些杂书,反倒突然拿了《长兴医典全编》看。
贶雪晛笑着问他:“怎么突然看起来医书了?”
苻燚勾唇一笑,却没回答他。他凑过去,只看一眼,脸上就烧起来了。
因为苻燚居然在看“男男行、房要义”。
桓王的医书涵盖范围很广,什么都写。
他甚至还专门为此写了数页,注意事项,如何扩张不至于受伤,甚至还有各类油脂的区别。
他也是从上面看到说丁香油脂最好,说是还可以局部镇痛,缓解肌肉酸痛,抗菌消炎等功能。
他佯装没有看到,只垂着眼去整理已经整理好的书架。
苻燚抬眼看过来,借着油灯晃动的光,看贶雪晛的侧脸。
他温柔地笑着说:“这都要害羞,那以后怎么办?”
贶雪晛可以害羞,但不可以被苻燚这样指出来。一指出来,男人的自尊心迫使他回头看过来,脸上洇着轻红,说:“你不要后悔就行。”
苻燚忽然就不笑了。盯着他。
贶雪晛一怔,只感觉那一瞬间,似乎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真的很像突然是另一个人格主宰了苻燚,油灯下的苻燚,突然丢了手里的书,朝他倾身过来。
贶雪晛往后仰,人已经被苻燚环住了腰。
“你会后悔么?贶雪晛。”
“你是不是那种占有了你的身体,你就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
即便是他的心会后悔,或许他的身体也可以不受他控制,拥有新的主人。像那些话本里写的那样。
如果床笫之事真的有这样的魔力。
他想要贶雪晛也中这样的毒,上这样的瘾。
他会使出浑身解数,用他的的脸,他的身体,还有时间,足够长,足够叫他迷惑他的心,诱惑他的身体。如果他的本相并不是他所爱,他也可以像话本里的恶徒一样,找到通往他心灵的另一条通道。
第26章
景平三十二年, 苻燚出生于建台皇城的秋灵宫里。
他那时候也是有过光耀时刻的。大周朝从文宗皇帝开始,连续三代都是嫡长子继位,国家昌平, 朝政稳固,他父皇宪宗皇帝期盼嫡子多年,他的出生让他大喜过望, 他出生那一日, 皇帝大赦天下,并在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典, 琼筵笙歌,三日三夜不绝。
但他对这些是完全没有记忆的。
他自有记忆开始, 便已经被囚禁起来了。
他快一岁的时候, 皇室一族去梨华行宫避暑, 深秋时分, 一行人即将返回皇城的时候,行宫中发生了一场离奇的大火。
当时宪宗皇帝和他们母子一起居住于梨华行宫的红华宫里。红华宫位于湖中岛上,出入都只有一条路。岛上种满了一种紫红色的芦苇,因着大火燃烧起来, 整个岛屿都成了一片火海, 当时整个行宫混乱不堪, 又恰巧遇到大风,以至于服食丹药过多昏睡过去的宪宗皇帝困死于浓烟之中。
宪宗皇帝一死,废帝在行宫仓促继位,朝局突变,当时的宰相、他的舅舅章横以谋反罪名被乱箭射死在红华宫外的长堤上。他和小章后母子二人当即被囚禁在红华宫里。
他在那个小岛上长到四岁。记忆中,红华宫大门紧闭,外头有层层重兵, 为防止宫人私通外界,又重新加盖了高高的宫墙,墙上铺满了荆棘。他在四岁之前,别说出岛,就是看一眼宫外都不能够。
闭塞的红华宫只许进,不许出,一到夏日,恶臭熏天,极其闷热,到了隆冬又酷寒无比,宫人们都需要挤在一起取暖。
那时候宫门一有动静,宫正她们都会搂着他瑟瑟发抖,这带给年幼的他无端的恐惧,他会躲在她们的怀里不敢出声。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在他四岁那年,红华宫爆发“符厌事件”,说是宫内有女官偷偷用巫术诅咒废帝,导致废帝无子,他受此影响,被发配到峦州的朔草岛。
朔草岛在建台东北,那里终年寒风,岛上荒草漫野,连树都很少见。岛上几乎都是重刑犯,他居住的圜龙堂建造在悬崖边上,这里是比红华宫更恶劣的所在。他于寒冬时节到达,每日都会被抱到驱邪台上接受驱邪仪式。
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据传曾有“神鸟”降临在秋灵宫上。当时宪宗皇帝称此为吉兆,他也因此得了“吉”这个小名。但这种征兆在废帝时期,成为他不祥的象征。
他们说那不是“神鸟”,那是“怪鸟”,不加驱邪净化,将来会有祸国之灾。
圜龙堂里当然都是废帝安排的人在主事。那里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哪怕是从宫里跟过来的贴身照顾他的宫人,也会背弃他。驱邪台上泼洒的鸡血和狗血结了冰,腥臭刺骨,他脸上的符咒被泪水模糊,坐在那里吓到惊厥,也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哭泣哀求多看他一眼。
他环顾四周,哀求说: “谁来救救我?”
回答他的只有海上的冷风。
这世上的人心,可以比朔草岛的风雪更冷。他的少年时代,最亲密的只有一群乌鸦。
他喜欢和乌鸦一起玩,跟它们说话,他在乌鸦群里完成了从懵懂无知到心机鬼的蜕变。他本来就因为乌鸦而变得不祥,现在好像真的变成不祥之身,竟然有人因此畏惧他,他因为别人的畏惧而得到了一点好处。
从此意识到恐惧可以拥有奇异的力量。
等到他知晓人事的时候,他所居住的圜龙堂忽然多了许多婢女,平日里总是对他不太客气的内官,也一改常态,偷偷给他看春宫图,会给他讲女人的身体有多美妙,男女之事又会是多么的快活。
那段时间他母家河东章氏一族断断续续被屠戮殆尽,他那可怜的母后在红华宫重病,但她曾在佛前许诺,愿为了儿子和家族平安终生不服药石,因此在正月十五的大雪天里死掉了。
他当时正在孝期。
他怀疑是废帝要意图陷害他行不轨之举,然后趁机治罪。
宅邸女婢虽多,苻燚当然不敢亲近,他那时候甚至怀疑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了会让人兴奋的药石,因此把自己饿得皮包骨头,他也是那时候养成了无论酷暑寒冬,都喜欢冷水浴的习惯。
时间久了,男女之事对他来说,不光是一种很可怖的事,甚至可恨,精神上的痛苦还会蔓延到身体上来,像是朔草岛刺骨的冷风,阴沉沉冷到他骨子里去了。
后来他又被一顶小轿子接出来,身边披着人皮的野兽,比百兽园里的猛兽还要多。他对男女之事依旧不感兴趣,觉得既然婚配不能给自己带来亲政的权力,那还不如跑到猎场,猎个猛兽回来更有意思。
何况子嗣对现在的他来说,是那么危险的东西。
宫里面粉黛无数,在他看来都是虎视眈眈。
他没有办法完全信赖谁,平等地对待谁,更不用提爱。他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期待和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