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打更声都变得极遥远,整个世界都像是被黑暗吞没掉了。
夜已经深了,黎青把线香点上,用手扇了一下细闻,这香奇特,犹如置身花草之间,和贶郎君一样清爽。
“这位贶郎君还真是有点奇怪。看着极正经爽利,又能干出大张旗鼓地招婿这种事。奴看他墙上的字画,用的线香,都不是俗物,不像寻常门户,想必祖上也是阔过的。”
贶雪晛的确很奇特。
包藏祸心的人更喜欢伪装成平凡心肠,以此来降低他人的防备心。而贶雪晛就清清楚楚站在那儿,初相识就先让你知道,他本就与众不同。
大概太奇特,在他跟前,反倒有一种安全感。
苻燚在灯光下歪着翻看《蜃楼怪谈》,那漆漆的瞳仁映着颤抖飘忽的火光,似乎更深更黑,像被邪气附了身。
他第一次看这种杂书,是奇闻怪事集,开篇讲的是画皮鬼。
一个可怕的骷髅鬼,披上人皮,扮作清纯佳人,去诱惑年轻单纯的书生。
阴湿的鬼,吃人的魔,在夜深人静的烛火下,一笔一笔细细描摹自己的画皮。
黎青坐在蒲团上守夜,没事干,就把手腕上的佛珠取了,盘着腿在那捻珠子。
他每日睡前都会念几遍《阿弥陀经》。
念完以后,抬头看苻燚,见苻燚披散着头发,微微垂头,似乎看书入了迷。
大概在皇帝身边奢侈惯了,已经不习惯这样一灯如豆的晦暗,只感觉油灯摇曳飘忽,将苻燚也笼进夜色里。白日里温文尔雅的皇帝似乎褪去了身上的画皮,露出他艳沉又锋利的本相。
这叫他想起几年前他刚被调到清泰宫的时候,夜里值守,突然听到乌鸦呱呱叫。他忙掀开帐幔往御殿里瞧。
清泰宫华美异常,白日里看金碧辉煌,到了夜晚被黑色笼罩,那过于金碧辉煌的宫殿反倒显出几分地宫般的诡丽阴森,黑洞洞的华丽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他隐约看到微光中的金箔屏风下,两只黑漆漆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到地上,正在啄地上蔓延的黑红色的血。
他大吃一惊,忙闯进来,却看到十几岁的皇帝正用脚翻动着地上新鲜的尸体查看,玄袍逶迤与黑夜融为一体,察觉到他的窥探,缓缓扭头看过来,他的凤眼尾梢都被鲜血溅红,可那漆黑的瞳仁里却没太多情绪,恹恹地说:“叫人来收拾干净。 ”
他抬手抹去颊边血珠,雪白指尖垂着一点红,像胭脂。
大家都称那一夜叫“壬戌宫变”。
那是宫里几个忠于代宗皇帝的宫人在夜半发动的刺杀。
他们试图在皇帝熟睡之际将皇帝勒死,却不知少年皇帝自幼睡觉的时候就会在枕头下面压一把鸾刀。
那段时间宫里大清洗,死了好多人,每日宫里都要成桶成桶的水泼地上的血迹,血腥味令人犯呕,和宫里和尚们那些嗡嗡的诵经声混杂在一起,更叫人眩晕。但皇帝却似乎很喜欢,经常把他养的乌鸦唤过来吃食。鸟食洒在血地上,对乌鸦们来说似乎格外美味。
他因此认识了皇帝养的那两只乌鸦。
一个叫大喜子。一个叫小喜子。
宫人们说都是皇帝从朔草岛带进宫的爱宠,很灵,是乌鸦们的头领。大家很小心地照顾它们,只是乌鸦总是到处飞,大家常说:“双喜到哪儿去了?”
对他这个从皇陵调过来的内官来说,乌鸦是再常见不过的动物了,皇陵最多的便是这种鸟。只是这种生物未免叫人害怕,因为特别容易让人想到死亡。陛下把乌鸦当宠物养,还取喜字为名,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如今他伺候皇帝几年,自然对皇帝的任何非常规行为都习惯了。
床榻外立着一面半旧的铜镜,铜镜里映着皇帝阴阴然的脸。
他只能替那位好像没什么防人之心又过于大胆的贶郎君祈祷。
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招惹的是怎样一条吃人的恶龙。
第5章
第二日一大早,主仆俩就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倒不是因为外头有多闹腾,而是苻燚从来就好静,平时住的地方,苻燚不起来,外头都没人敢咳嗽一声。
黎青赶紧爬起来,披着衣服打开门出去,见贶雪晛刚合上房门,背着个包袱,似乎要出门去。
黎青忙笑着打招呼:“郎君起这样早,要出门么?”
贶雪晛心想,这还哪里早。
他平时六点就起来了,今日为了等这主仆俩,生生等到七点才起来,他做好饭吃完了,这主仆俩还没动静。
“我得去店里了。”贶雪晛道,“早饭都在锅里温着,你们等会自己吃吧。”
他说着透过半开的房门往里头看,隐约看到垂掩着的黑色帷帐。
黑色可以避光,对睡眠的确更好。但古代人真的很少有人用黑帐子,猛地一看怪吓人的。
黎青道:“老爷还没起身呢。”
贶雪晛笑笑。
此刻晨光正好照在他脸上,这张脸真是神奇,明明很柔和的五官,一笑却陡然生出明媚之色来,那一身打扮更是春意盎然,头发用一根绿簪束起来,青竹叶暗纹的圆领窄袍,因此整个人都有种浑然天成的轻盈洁净。他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郎君,却能行寻常人不敢行之事,譬如此刻,他竟然放心留他们两个半生不熟的外地人在家,也不怕他们把他家给搬了。
其实这一点跟陛下有些像。不过陛下是为所欲为的九五之尊,而这位贶郎君,却是一种洒脱不羁,似乎那薄薄的身体里,藏有一颗侠胆。
黎青恭送贶雪晛出门。
外头尚是一片清冽寂静,巷中无人,春雾弥漫。
大喜子和小喜子停在墙头,似乎也通了人性,贶郎君一走,扑棱棱飞进院子里来了。
黎青一直盯着贶雪晛走远。
除了他们,没人知道就在这附近的邻家高墙之内,铠胄森然,缨枪刀戟如林。内官成群,行动无声。
等他走远了,黎青这才回到家里来。先去了一趟厨房,掀开锅盖看了一眼,里头有两份简单的饭菜。
这样的饭菜,他自己吃还行,可不敢给陛下吃。
皇帝吃饭很挑剔,出门都是带御厨随行的。
昨夜天黑,油灯暗,没看清这厨房陈设。如今细看,厨房虽然不大,东西也多,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十分干净。
真是一个清爽能干的郎君。
苻燚昨日看书看到后半夜,今日起得很迟。黎青又在外头守了一会,见苻燚醒了,这才拍手示意其他人进来。
随即便有内官们躬着腰捧着巾帕水盆井然有序地进来了。
这房间小,几乎站的满满当当,大家按列站好,屏息垂首,按次趋步近前,步履轻移,环佩寂然。十余人周转其间,竟无一丝杂响。
他们用屏风在床榻外围成一个小的更衣室,有贴身内官进去伺候苻燚擦身洗漱,跪进巾栉,目不及袒。其他人则垂首背立在屏风外头。苻燚伸开双臂,由内官服侍穿衣,凤眼困恹恹看向外头,见又有一队内官提着食盒静悄悄进了院子,进了正房。
黎青亲自布菜,家里的小餐桌都摆满了,一半是在宫里常吃的几道菜,一半是西京当地的美食。
隔壁院子里有好几位当地官员敬献上来的名厨。
不过皇帝依旧是吃什么都不太香的样子。贶郎君不在,他是一点也不伪装,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吃了几筷子以后,突然问:“他走的时候没留菜?”
“留了的,还在锅里呢。”黎青细细看了皇帝一眼,立即亲自去厨房端了贶雪晛留的饭菜过来。
就是寻常稍富足些的老百姓吃的早饭,很简单,一份粥,一份青菜,一份煎蛋,还有一小碗腌制的青瓜,被细细地切成了大小均匀的薄片摆好。
看得出刀工了得,人也极有耐心。
贶雪晛的书店叫百味轩,就在金乌街最里边,靠近鼓楼的位置。金乌街从朝阳门开始,绵延数里,到鼓楼这边就比较僻静了。他为了抄近路,很少从金乌主街走,而是从鼓楼后面的民巷穿过去。那边有一条巷子,出来左拐就是百味轩。鼓楼附近大都是卖文房四宝和各类字画古玩的,他的百味轩在其中店面最小,最不起眼。
此刻晨光照着晨雾,金乌街上依旧一片寂静。
贶雪晛很喜欢古代的黄昏和清晨,黄昏来临的时候,随着天色逐渐暗下来,有一种整个世界都睡着的感觉,没有多余的光,连嘈杂的声音也似乎都没有。世界好像都慢下来了,时间像缓缓流动的河。而到了清晨的时候,随着天色逐渐亮起来,世界又跟着睁开眼睛。僻静的街道上逐渐有了人,最后变成人声鼎沸的红尘。
黑夜与白天那样分明。
他曾有一段时间每日什么都不做,就是这样坐在门口看日出日落,人潮涨退。
他开门一向很早,一般都要等等才会有客人上门。但今日他刚开了门,就有顾客光临了。
他见客人进来,忙站直了,笑着说:“几位郎君要买什么书?”
来的是几个青年男子,人高马大,十分威武:“我们就随便看看。”
书铺并不大,左右贴墙各有两个六层的书架。他卖的书很杂,也有一些经典老话本,但不多,主要卖的还是他自己的话本,从故事到插图都是他一手包办,通常是他创作好了,交予金乌街上的印坊制作。这两年他在双鸾城逐渐有了名气,书卖的实在太多,忙不过来,他就改为专门做男男小话本。这个赛道受众少很多,有特定圈子,业务量对他来说刚刚好。
他在圈内很红,如今甚至有外地人专门到双鸾城来买他的话本。
来的这几个客人显然没看过这种男男话本,一人翻看了一下,立即招呼其他几个人凑上去了,几个大男人翻看了一会,也没讨论,只眼神互相示意了一下,面色都很不自在,最后静悄悄去了。
贶雪晛以为是误入他书店的直男,想着自己或许应该在大门口立个直男免进的招牌。
正想着,便见一个身形细挑的贵人进来了。
之所以说是贵人,因为对方打扮实在富丽华美。
他穿了一身朝霞绸红袍,腰系金累丝镶宝石玉銙带,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领口处还戴了雪色禁领,额间学贵族女子装扮,贴了一枚鱼媚子,走动间珠玉声作响,浑身贵艳之气涌动。
朝霞绸在西京很罕见,产自阆国,因色如朝霞光彩流转而得名,价堪比黄金。而他戴的所谓禁领,是大周贵族里流行的一种领口硬衬,三指宽,抵着喉结,寓意“君子慎言”,主要用以端正仪态。普通老百姓很少戴禁领,做事不方便。
何况眼前这人禁领上还绣有日月星纹。
日月星纹,是大周皇室苻氏的家纹。
贶雪晛忙从柜台后出来,躬身行礼说:“福王殿下。”
福王细眉飞扬,近乎邪美:“你认识本王?”
贶雪晛笑道:“城中谁人不识王爷呢?”
福王出身十分显赫,他的生母和当今陛下的生母小章后一样,出身河东章氏,是堂姊妹。但也因为出身太好的缘故,兄弟俩幼年一直被出身很差的废帝苻炜忌惮。据说福王早年曾和当今陛下一同被囚禁在朔草岛上,因此当今陛下登基以后,他颇为受宠,做了西京留守。
他是典型的皇室党,很爱骂如今的权相谢翼。但因为有皇帝护着,一直安然无恙。他不学无术,名声也差,谢相大概也懒得理会,倒是成全了他的富贵荣华。
他生得十分秀美,唯独眉毛上挑,十分锋锐,看得出很不好惹。贶雪晛听说过很多他的传闻,譬如他的府邸亭台楼阁相连,奇花异草遍地,有小天香城之称——要知道京都建台城因为花树如云,四季芬芳,被称为天香城,相当于他在西京建了一个小京城——他好美婢,喜华服,府中婢女如云,皆丽服藻饰,梳高髻,仿皇室形貌仪态,与西京本地贵族迥异。他个人喜欢跳胡旋舞,西京人说他艳若好女,多光彩,每宴客必作舞,跳起舞来金玉琳琅,满座皆眩。
总之就是个富贵任性又极漂亮的小王爷。
和那位奢靡暴躁的皇帝,倒是有几分像。
可如今这位小王爷却带着笑打量他,说:“本王来买几本书。”
贶雪晛不想惹上麻烦,对这位突然光临的大人物十分客气。
不过据他所知,这位小王爷可是个大直男。
于是他就很小心地给福王推荐了几本相对来说比较小清新的话本——起码没有男男亲热图的,怕把直男小霸王给震碎三观。
福王竟然听了他的推荐,挑了两本封面最华丽精美的古书,云纹暗提花软绢的封面,讲的是乍一看像社会主义兄弟情的神鬼故事。
贶雪晛给他细细包好,双手递给他身边的随从。
福王道:“听说老板前两日在如意楼招亲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