贶雪晛对梨华行宫的最大印象,就是听说苻燚小时候就被囚禁在这里好几年。梨华行宫确实优美,这季节梨花飘落,满宫都是荼蘼香气,处处落花成片,宛如香雪海。
只是这里宫女太妃太多,男女有别,他也不敢乱逛。
放眼望去,也就南大门旁边那个湖上的宫殿彻底荒废了,湖堤上也种了许多梨花树,梨花色白,和岛上的枯红色的芦苇相应,说不出的好看。他便带着黎青走到湖边。
黎青说:“这里就是陛下小时候住的红华宫。如今也就这里没住人了。”
贶雪晛想起以前在船上的时候黎青给他讲的宫中旧事,就问说:“他小时候就被关在这个地方?”
黎青点头:“陛下在此住了三年,四岁的时候才被送去了朔草岛。这里比去年来的时候更荒凉了呢。”他看了看四周,接着道,“陛下登基以后,来过好几次,但也一直没让人修缮,说就保留现在的样子。不过现在也不是陛下小时候住的原样了。据说以前红华宫外的长堤上又加盖了几道门,为防止宫内与外界互通消息,门墙上都加固了带刺的藤条呢。”
如今那几道门已经被拆除了,墙上的荆条也早不知所踪,但那四周加盖的高墙还保留着,以至于整个宫殿看起来很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
他站在湖边,想到那时候还不懂事的苻燚就被圈禁在这小小的湖中岛上,心下十分感慨。那枯红的芦苇杂乱,看起来更为孤寂,和风光优美富丽的梨华行宫相比,这里堪称破败萧条。
在这里仰头看,可以看到永昌山上崇华寺的宝塔,春风一扑,那塔上宝铎和鸣。这应该就是天下闻名的永福塔了。他这时候便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这情景,这宝铎铿锵之声,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听过似的,一时有些恍惚。
他有心想去岛上看看,便往长堤上走。春风一吹,芦苇低下去,露出一个精巧的佛塔。那佛塔不到一人高,只用石块堆垒而成,里头却有一尊十分精致的玉菩萨。
“这个佛塔是陛下前年刚让人建造的,据说以前这里就有一尊佛塔,陛下生母慧慈皇后经常在佛塔下礼佛,寒冬大雪也不断绝。只是后来年久失修,这里又长久没人来,佛塔倒了,因行宫里有个宫女说,曾在夜间看见有鬼魂在此处静坐,行宫里的人报给了陛下,陛下听闻以后便叫人重新盖了一个,并让那个宫女四时来供奉。”
他应该很思念他的母亲吧?
那个在他儿时记忆里聪慧而慈爱的可怜女人。他四岁的时候被迫离开她身边,从此母子便再也没能相见。
黎青抢到他前头,伸手拂去长堤上挡路的芦苇。
他如今给他讲苻燚的旧事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他说他在皇陵的时候,身边有一个老内官,原来就在小章后宫里服侍,曾一起被囚禁在这个岛上。他说岛上不止看管得极严,不准人随意出入,隔三差五还会拉人出去审讯,宫里的人不敢生病,一旦生病,被拉出去就再也不见回来,是被送出去还是死了,众说纷纭,大家就更害怕。宫中一切,都只能靠外界供应,有时候外头突然几天不送吃的进来,他们还要偷偷挖芦苇根吃。有一次不知道为何,湖水暴涨,蔓延满宫室,晴天以后腥臭熏天,苦不堪言。可即便条件如此恶劣,小章后还会日日都教小皇子读书认字,对他严加管教。
“他说陛下从小就顶聪慧,一岁多就能认字了,三岁多的时候,便会背千字文。宫里没有笔墨,陛下就用芦苇杆在地上写。小小年纪便十分懂事。寒冬腊月,众人冻得瑟瑟发抖,睡不着,心里又苦,他便背诗讨众人开心。有时候正背着呢,忽然听见外头有响动,众人便吓得赶紧把陛下抱住,很怕外面的人知道陛下如此聪慧呢。”
大概身在红华宫中,听到这些,便如亲临现场一般,贶雪晛眼眶湿润,笑说:“可惜后来没有人再悉心教他读书写字了。”
不然他也不会懊恼说,他字写得不好,也不怎么读书。
黎青说:“陛下在圜龙堂的时候,射箭读书也没落下,自己都有在偷偷学呢。”
贶雪晛轻笑着说:“很像他会做的事。”
还好他是个小心机鬼,没有被打倒。
他们穿越长堤,进了宫门,便看到红华宫的全貌,地方倒是不小,三进院落,如今里头都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有梨花树散在其间,花倒是比宫外开的更鲜艳。
贶雪晛走走停停,看得很仔细,也很感慨,那些宫室如今已经斑驳,帐幔都灰扑扑的了,他想苻燚既有几次过来,也不知道都会想些什么。
可惜苻燚此刻不在,不然肯定会指着一一告诉他,这里是什么地方,那里是什么地方,小时候又都发生过什么事。
贶雪晛的心柔软又难过。
黎青说:“后来陛下登基,我被从皇陵抽调到陛下身边,跟陛下说了那位老内官的事,陛下就赐他百金,让他在皇庄荣养了!”
你看看,谁还敢说他老公是没有心的暴君!
贶雪晛笑了笑,想如果系统还在,他一定要穿越到那时候的红华宫,见一见那时候前途未卜的苻燚,抱一抱他,告诉他,不要怕,以后还会好起来,有你的好日子。
他们一起进到第三进院落,这最里头有一棵很大的松柏,已经被烧焦了,随即又看到主殿居然已经倒塌了,断壁残垣上黑了一大片,显然是大火烧的。
贶雪晛心跳忽然加速,问:“这里曾发生过大火么?”
黎青点头,说:“当年宪宗皇帝,便是在这场大火里驾崩的。”
那真是当今陛下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了。
“当时宪宗皇帝带了宫里人来行宫赏秋,因为宪宗皇帝追求长生,觉得此处如蓬莱仙岛,所以就带着陛下母子住在这红华宫里,谁知道有一日半夜炼丹房走水,恰逢朔风天,岛上芦苇漫天,以至于连长堤上都是大火一片,救火的人来得不及时,宪宗皇帝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黎青说到这个还心有戚戚,“后来代宗皇帝继位以后,真相大白,就是当初废帝指使人故意纵的火。他还叫人锁了宫门,趁机杀了知情的宫人,外头救火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跑不出去。当时这行宫内死了好多人,陛下也差点葬身火海呢,还好陛下福大命大,被一个小内官所救,逃过一劫!”
他说着看到贶雪晛脸色微白,便道:“祸兮福所倚,陛下大难不死,后福无穷!”
贶雪晛问:“那个内官呢?”
“没找到呢。不知道是不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可惜啊,如果那人还活着,此刻不知该有多大的福气,他也是救龙之功呢……郎君,您怎么了?”
贶雪晛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他只朝着那主殿后面走。
他们绕过残垣断壁,看到那主殿后头,隔着七八米宽的湖水,就是高高的宫墙。那宫墙下头有一个偃月洞,湖里的水便是通过那洞口从外头山林流进来,洞外铁栅栏已经生锈,堆积了许多枯树枝。高墙之上,永福塔宝铎忽迎风齐鸣。
贶雪晛胳膊和脸颊都有些发麻,黎青神色颇为惊惧:“郎君,您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他慌忙扶住他。贶雪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看向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呼吸太急,有些过度呼吸,忽一阵风吹来,岛上干枯的紫红色芦苇呼啦啦作响,贶雪晛忙转过头去,那大风便扑在他脸上,一瞬间,似乎那芦苇都化作漫天红火燃烧起来了。
黎青抓着他的手朝不远处的黑甲卫说:“快宣御医,宣御医!”
那些人一惊,忙穿越芦苇朝他奔来,已经有内官着急朝外喊:“御医!”
贶雪晛抓着黎青的胳膊,摇摇头,说:“我没事,我没事。”
他松开黎青,弯下腰,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双膝,苦笑一样,自己呆呆地缓了好一会,说:“真是……不敢相信。”
记忆扑面而来,人生短如春梦,万事,早有天定。
这边大队人马都在行宫南大门内外集结,忽听见红华宫方向急宣御医,众人都是一惊。
谢跬第一个反应过来,这里这么多人包围着,还能出什么事!千防万防,防不住小皇帝的心机手段!
他立即跳下马朝长堤跑去。
这边内官一边急喊着一边穿越那静候的宫人侍卫,大风卷着梨花纷纷落下,真如大雪一般,把所有人都惊到了。
此刻苻燚和福王正在紫阳宫中和太皇太后说话,这时候忽然有人疾步走进来,是苻燚身边的内官。他身边人全都训练有素,即便那腰上缀着两块叠在一起的玉佩,走路也从不见玉佩乱响,此刻那人步履匆匆,腰上玉佩叮当作响,不止苻燚,就连殿内其他人都朝他看去。
太后身边的刘宫正快步走过去,将他拦在帘外。那人和刘宫正耳语了两句,苻燚出声:“何事?”
那内官忙跪地说:“好像是贵……贵人出了点状况,都知大人命人传御医!”
苻燚立即起身,动作太急,捂着胸口一震。福王一把扶住他:“皇兄莫慌!”
太皇太后也急着起身:“皇帝,注意龙体!”
她话音还没落下,苻燚已经朝宫外疾步走去。福王赶紧跟上,急得喊:“皇兄,你不能走太快!”
“御医呢?”苻燚转头,福王从未见他面色如此恐惧过,快步抓住他的手搀扶住他,那边早有伺候在太后宫中的御医跟上来。
此刻行宫内众人皆惊惧不已,只看到皇帝踉跄着往前走来,随即众人便看到谢跬从长堤的芦苇丛中走出,苻燚看到面色大骇,“刷”一把抽出身边护卫的长刀,拎在手里,动作牵扯到胸口上的伤,脚下一个踉跄,被福王扶住。
谢跬虚惊一场,抬头看到皇帝拎着刀弯着腰在喘气。他的刀抵在地上,胳膊都在抖。
福王也吓死了,想着谢跬总不至于疯癫成这样,对着贶雪晛出手。
这时候便看到黎青搀扶着贶雪晛从谢跬身后一起走出来。
他忙道:“皇兄,你看!”
苻燚看到贶雪晛在几个内官侍卫的陪同下出来,低下头,脸色已经惨白。
黎青看到皇帝那个样子,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脸上一白,忙又高声道:“贵人无恙!”
湖堤上的梨花成片凋落,被风卷着落在贶雪晛身上的黑斗篷上,花光犹如雪光。
他看到苻燚,顿了一下。
他总说他们是什么孽缘。
原来万事都有因果。
当初系统安排到他大周来,说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跑过龙套,做系统实习生的时候短暂地停留过。他其实都不知道他当时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哪个朝代,大火发生在哪里,他救的是谁。
隔了太多世,他早记不起自己当年怀里那个婴孩是什么模样,只记得那漫天的红火。
他生平没见过那么大的火,血红一片,到处都是惨叫声,呼救声,有人在奋力地捶门,他仓皇地发着抖,那时候的他胆子又小,被浓烟呛得晕头转向,听到有人问:“你们谁会水?”
他惊惧地举起手来,便有个婴孩被塞到他怀里,他只在那火光里看到那华丽的褓衣,金丝银线在火光中闪耀生辉,那也不知道多大的孩子在他怀里哇哇直哭。他也吓得直哭,有人给他指路:“从这里出去,遇到谁都不要停下!”
有人似乎在趁乱杀人,鲜血溅湿了他的脸,他喘着气,几乎浑身都在发麻,抱着那孩童跳入冰冷的水里,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游过去的了,他将手里的婴孩高高举起,自己沉浸在冰冷的湖水里,穿越一个长长的水洞,爬出来,抱着那孩子在山林的野草里狂奔。
他呛了水,胸口疼的厉害,这时候他忽然听见有铃声阵阵,从山风里扑向他。
即便他瑟瑟发抖,吓得泪流满面,依旧紧紧抱着他往前奔跑,安慰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们都不要怕。”
他用脸贴着那孩童的脸,那孩童真奇异地不再哭了。
原来他很久很久之前,就告诉过他,不要怕。
就抱过他了。
贶雪晛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点想哭。
好像人被命运击中,又疼又胀。
行宫内起了很大的风,卷着梨花满地。
他走到苻燚跟前。
黎青说:“奴有罪,奴还以为贵人身体不适,惊了陛下了!”
苻燚打量他:“没事?”
贶雪晛摇摇头,眼眶有些湿。
原来如意楼的相遇不过是久别重逢。他记不清怀里那个孩童的面目,却看得清二十岁的苻燚。
上挑的长眉,潋滟的凤眼,黑眼珠黑漆漆的,看起来有些阴翳沉静,那鼻尖上的小痣却很诱人,真是一张他从第一眼到如今,每次看到都会心为之一动的脸。
像是命运为他量身定做的爱人。
此刻这个人,茫然而无措地看着他。
命运是无处可躲的雨,跑到哪里都会被淋湿。而他彻底张开双臂,让雨将他彻底淋透。他泪流满面地抱着幼年的苻燚往前奔跑的时候,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在奔赴命运给他的最后的归宿。
第55章
苻燚觉得自从中箭以后, 他心头就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个阴影不是对死亡本身的,而是那一刻他对眼下的怀疑像是得到了验证似的,像命运叫他过了二十年凛冽的寒冬, 忽然给了他温暖湿润的春,似乎过于不合理,不像苦尽甘来, 倒更像是要在他最松懈甜蜜之际, 给他毙命一刀。
他觉得自己这种隐忧已经有些病态了。以至于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紧张过度。
人有了爱, 就有了怖,大事未成, 先有了羁绊, 他这样的心机狡诈懂得取舍之人, 却不能也不想抽身。
苻燚朝贶雪晛伸出手, 勾了一下。
贶雪晛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苻燚摸着他的手,也丝毫不在意周围有那么多人看着,行宫的人, 自己人, 谢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