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翼脸色惨白,问道:“宫里如何了?!”
“如今小谢大人他们被堵在宫里,不通消息了!我在宫外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递消息出来,实在心急,就赶来禀报相爷!”
这人话音刚落,又有一人骑马疾驰而来,几乎是摔进了院中:“相爷,不好了,小谢大人他,小谢大人他……他被贶雪晛杀了!”
众人惊呼一声,谢翼再也稳不住,直接倒在身后诸人怀中,随即急声问:“庄圩呢?!”
隔壁院落忽然叫嚷起来。有人大喊一声,开始往外冲去,众人随即便一起冲破了家丁的围堵,开始纷纷往外四蹿逃开,才刚跑到相府东大门,便看见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拦在外头。
此人乃是马军司的司徒恒,他身上带血,显然也是经过一番血战,此刻骑在马上,道:“将谢府所有门墙全部围起来,一个人都不许逃走!”
“是!”
朝中和军中自然不只有两派,如今谢氏兵败如山倒,有人急于撇清关系,有人急于立功,也有早就看不惯谢氏所为的,趁势而起。谢氏一党做鸟兽散,大势已去,溃败只在一瞬之间。开始有大批军将入宫救驾,叛军死的死,投降的投降。
不断有人马入宫,贶雪晛握着剑,半步不离苻燚身边。
苻燚几次拉他,他都把苻燚拨到身后,压根不看他,似乎人过于紧绷,已经有些失去神志了。
火光之中,苻燚看到有血顺着贶雪晛的剑流下来。他丢掉手里的刀,伸手去拿贶雪晛手里的剑,贶雪晛这才回头看向他,那双眼睛血红,倒一时有些茫然一般。
苻燚将他的剑拿过来,才看到贶雪晛双手已经被磨破,早已经血肉模糊。
贶雪晛像是回过神来,忙道:“立即着人去谢府捉拿谢翼等人!”
黎青含着眼泪道:“福王已经亲自带兵去了!”
贶雪晛闻言仰起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鼻梁到嘴巴,再到纤长的脖颈,清冷利落的线条都沾染了血色,像是被鲜血染红的一朵素白的花,干裂的嘴唇,憔悴的脸,于苻燚而言,却是摄人魂魄的存在。
他嘴巴动了动,尝试了好几次,才叫出口:“贶雪晛。”
贶雪晛看向他。
这一松神,立即泄了力,人主动朝苻燚伸开双臂,苻燚就托抱住了他。
两人的心跳又跳动在一起。
贶雪晛想,真好。
彼此还能心脏跳动着拥抱到一起,真好。
贶雪晛此刻累极了,可还是拖着两条腿去看了跟着他回来的那些将士。宫变虽然结束了,但善后工作才刚开始。苻燚抓着他的胳膊搀扶着他,两人巡视完宫苑,确定叛党余孽已经尽数被抓获,天色已经发白。
他们人生最黑暗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两个人始终都在一起,再没有分开。
直到日头高升,贶雪晛实在撑不住了,走路都在踉跄,才肯回到清泰宫内殿里。
如今所有伤员都被抬到清泰宫医治,大批御医已经在禁卫的护送下进入到宫中来。
清泰宫内殿,诸多宫人来去匆匆。
苻燚帮贶雪晛把衣服一层一层脱下来,外袍还好,只是破损而已,他大腿和屁股都磨破了皮,血汗都黏在亵袴上,脱的时候贶雪晛一直在抽气。
黎青在围屏后面接过皇帝递过来的一条又一条带血的巾帕。
但好在没有大伤,贶雪晛几乎没办法坐着,苻燚叫他赤身趴在那里。细白的身体此刻没一块好皮,红的红紫的紫,简直有些惨不忍睹。
他从前看到他的身体总是欲望涌动,此刻只有喉结酸楚涌动,自己沉默着没有说话,拿了巾帕给贶雪晛轻轻地擦拭。
擦拭完了,又给他抹上药膏。
苻燚动作尽量很轻,哑着声音问:“疼么?”
他却只听到了沉重的呼吸。
他抬起头来看,看到贶雪晛那么痛,居然也就那样睡着了。
他应该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了。
苻燚抿了抿嘴唇,继续给他涂药,涂好了,又仔细拿巾帕给他擦了脚。等收拾好以后,给自己擦了身。
他此刻也累极了,擦好换了身亵衣,自己在贶雪晛身边躺好。
躺了一会,心里很难受,于是把贶雪晛拖过来叫他趴在自己身上。
贶雪晛动了动,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靠近了他,低低地问:“什么?”
贶雪晛轻轻地说:“你胸口痛不痛?”
苻燚没想到他到现在还念着自己,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叫:“贶雪晛。”
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能表达他的心,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只是想这样叫他。
他们两个此刻胸膛贴着胸膛,小腹贴着小腹。
贶雪晛似乎要融进他身体里去了。
就这样融进他身体里去吧。
贶雪晛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贶雪晛这时候不适合穿衣服盖被子,黎青叫人把火盆和熏笼都抬来,又叫人点了香,把屏风围好,临走之前朝榻上看了一眼,看见贶雪晛不着寸缕,就那样趴在皇帝身上,被皇帝紧紧抱着,贴着他的脸。
苻燚盯着贶雪晛端详了一会,自己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几岁的他坐在驱邪台上,身上都是祭祀的黑血,漫天的乌鸦乱飞,他已经快要死心,不会哭了,不敢哭了,只垂着头,喃喃自语发着呆说:“谁来救救我。”
然后便有一个青袍郎君冲上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祭台上那些看管他的人全都惊叫起来,一拥而上,化为了厉鬼豺狼,尖叫着扑过来。
但那人犹如天降的神明,一路无人能够阻挡。他被他抱着狂奔,他在他怀里抬头,看到了贶雪晛那张脸。
贶雪晛低着头看他,气喘吁吁地说:“不要怕,不要怕。”
他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有一束光从天而降,落在他身上,那样暖。他看着贶雪晛温柔慈悲的目光,像是一下子得到了倚仗,本来不会哭的,本来也不想哭的,此刻却一下子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了。
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身体已经被压得麻痹,自己缓了好一会的神,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朦胧的黑和涌动的泪。他想他这人竟贪心不足成这样,渴望有一个从小就有贶雪晛陪伴的人生。
贶雪晛已经醒了,捧着他的脸,问:“你做梦了?”
他“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哑,说:“是一个很美的梦。”
贶雪晛说:“可是你一直哭。”
苻燚也不会觉得丢脸,笑了笑说:“是么?”
贶雪晛轻声说:“吓了我一跳。”
苻燚说:“梦太美了,是喜悦的眼泪。”
他双臂已经麻痹,不能再抬起来抱他。但贶雪晛主动抱着他,抵着他的额头,亲去他的眼泪。
认识贶雪晛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滴过一滴眼泪。会哭代表对未来还有期盼,心里还会伤心委屈,但他早就不会了,习以为常,认为什么坏事都理所当然地发生。但一个正常的人应该是会流泪的,他大概也在逐渐变成一个正常人吧。
眼泪会将一个暴君洗涤成一个好皇帝。
如果他能变成一个好皇帝。如果变成一个好皇帝,对贶雪晛更好。如果变成一个好皇帝,更配得上贶雪晛。
“贶雪晛,”他抵着贶雪晛的额头叫他,“贶雪晛。”
贶雪晛“嗯”了一声,说:“我在呢。”
“我要变得很强,不再叫你受一点伤。”
贶雪晛“嗯”了一声。
“我们一定要一辈子在一起,以后一天都不要分开。”他又说。
贶雪晛又“嗯”了一声,说:“好。”
“贶雪晛,”苻燚声音浸着说不尽的感恩,近乎哀戚,“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第69章
谢氏一党被扳倒, 牵连者众,朝廷大换血,如何迅速重建一个能正常运转的新中枢, 成了摆在苻燚与贶雪晛面前,比当初宫廷搏杀更为棘手的难题。
司徒昇他们都发现,皇帝经过一场淬炼,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 就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
皇帝一向好奢华,但这次宫变中被毁的宫苑皇帝却不打算再修缮, 反而把用于修缮宫苑的钱全部分给了伤亡将士的亲眷,他还亲自一家一家去慰问看望。他又去了福华寺斋戒了三日, 在佛前为伤亡的将士和国运焚香祈祝, 手抄《药师经》和《仁王护国经》奉于佛前。
而且皇帝确实勤政, 朝政更迭, 他第一次大权独揽,政务极为繁忙,清泰宫的烛火常亮至三更,有几日他甚至三更睡, 四更就起来了。他们五更进入清泰宫, 看皇帝眼下乌青, 人瘦了一圈,全靠参茶提神。
大概是过于疲累,皇帝面上又露出那种阴沉沉又有些病态的神色。而且铲除了谢氏以后,皇帝对有功之臣的封赏全都以制衡为主,好像生怕再出现一个权倾朝野的谢相来。
如今谢氏一党被诛,太皇太后因为【哀痛谢氏之乱,自请谢罪】, 在崇华寺皈依了佛门,大概是不会再回宫来。襄国公主如今生死荣辱都看皇帝的考量了,自然无力再插手政事。而城中经过这几年的血雨腥风,已经再没有能掀起风浪的世家大族。
亲政的皇帝有一种独掌大权的“假象”,近百年的天子里,都没有皇帝有他这样的权势。
但之所以说是假象,是因为半个月以后,身体完全恢复的贶雪晛走出清泰宫内殿,众人才突然发现,皇帝把权力攥那么紧,居然都是要都交到贶雪晛手上!
真不知道他这种疑心那么重的皇帝,怎么那么信任贶雪晛!
他都不怕贶雪晛把他架空么?!
朝中人都说,如今宫中形同【二圣共治】,而且【贵人说话比皇帝说话更管用】。【凡军国大事,必经贵人共议】,如果皇帝的意见和贶雪晛相左,最后一定是【依贵人所言】!
这其实是不合规制的,但司徒昇他们对此也不敢有异议。
且不说这时候他们都要低调做人,没人敢对皇帝指手画脚。贶雪晛如今名震天下,是老百姓心中平定叛乱、救皇帝于危难的大英雄,更是皇帝心中最爱。
还是唯一!
在他之前,没有人会相信皇帝会真心喜欢上谁,在他之后,众人也都觉得无人能再超越他的光芒。
毕竟正如皇帝所说的那样,【世间只有一个贶雪晛】。
美人很多,有才的美人也很多,有才又能打,【文韬武略冠绝天下】的可不多。
对了,【文韬武略冠绝天下】这句是皇帝夸的。
皇帝更是隔三差五就要说一句,【朕的性命都是贶雪晛给的,这江山有一半都是他的。】
【朕此生难报贶雪晛深恩重情!】
不过这贶雪晛也确实有本事,不但军功卓然,处理起政事来,也颇有手段。
一场震惊全城的宫变牵扯出一个逆天大案。谢氏私通藩王,弑君乱政,贪腐蠹国,把持朝纲等等罪名简直罄竹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