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结婚仪式未时才开始。因为他不需要奉迎,因此这场婚礼最重要的仪式便是同牢合卺礼。
外头有鼓声响了几声,黎青他们立即涌入进来,开始为他穿婚服。
他是男子,因此婚礼也好,婚服也罢,包括头上戴的凤冠,都和寻常皇后穿戴的不一样。
黎青说这都是皇帝自己设计的。每一步他都有盯着。
大婚的礼服非常华美,流光溢彩,大红的衣袍,上面并不只是有凤凰图纹,而是以金线掺着青孔雀羽线,绣了金龙与青凤共舞的图案,寓意并肩而尊。
他头上的冠,也非女子珠翠垂帘的凤冠,而是一顶赤金打造的凤翔九天的翼冠,华贵而威仪,毫无柔媚之态。衣冠已经足够华美,所以腰间只用红绶带系了那块黑玉,整体又尊贵又高洁。
婚服很重,不知道有多少斤,因此一步一步,都走得很慢。
贶雪晛立在屏风后面,听见黎青高喊:“皇帝、皇后就位,肃静!”
贶雪晛想,人生真神奇。他如今过的生活,和他从前理想中的生活完全是两种极端。就像是从前的他对婚礼的向往,就是在那西京的小院子里,不需要任何宾客,简简单单拜个天地,婚礼在他心里,盛大与否都不重要。真要大张旗鼓办婚礼,他可能还会觉得很麻烦。
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隔着黑金屏风,感受到外头涌动的观礼人群,想着这是他和苻燚的婚礼,他们将在万众瞩目之下拜天地,天下皆知他们是正式的夫妻,他就浑身发麻。
“皇帝,皇后,入礼台!”
鼓乐声响起来,他双手抬起在前,面前的屏风移去,他微微低头,在礼官的引导下往前走。
按规矩他是一直都要低着头的,但他实在忍不住,于是抬起头,看到苻燚注视着他,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这两日他们虽然并没有分开,依旧同住一宫,但苻燚总躲着不叫他看见他的脸,也是很好笑。如今乍然看到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如意楼上,他初次见他的情景。
今日的苻燚容光焕发,喜服金冠,比之当日,更加俊美得动人心魄。那真是每一点都长在他的心坎上的一张脸。他不知道是因为两日未见还是因为今日结婚的缘故,总之他今日一看到苻燚,心脏就涌动着一波又一波的心潮,那心潮几乎要从他心脏涌到他的眼睛里。这是大婚场合,他怕出错,却不想低头,苻燚已经朝他伸出手来。
他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面向众人。
贶雪晛看到远处乌压压一群建台城的权贵,高冠林立,衣香鬓影成片。
礼官唱:“行同牢礼 —— 同食一牢,帝后同体,家国永安!”
黎青亲自捧着牢馔至他和苻燚跟前,他们各取牲肉、黍稷同食。
苻燚一直冲着他看,他又露出那种喜欢盯着人看的眼神,只是这一次嘴角眉梢都噙着一抹笑。
礼官又唱:“行合卺礼 —— 卺酒同饮,两心相契!”
黎青取了合卺瓠,盛上醴酒,先奉苻燚饮一瓢,再奉他饮另一瓢。等他们都喝完了,黎青将两瓢合在一起,双手奉于案上。
他看黎青兴奋地手都在抖。
礼官高唱:“礼成 !”
众人随即下跪,高呼:“恭贺陛下皇后大婚,千秋万载,永结同心!!”
那恭贺之声响彻宫廷,将他们包围。
钟鸣鼓响,无数乌鸦扑棱棱飞起来,苻燚抓住他的手,忽然对他说:“从此我们就是天下皆知的夫妻了。”
他对大婚有执念。不只是因为这是更完整的婚礼,更是因为,他要历史铭记贶雪晛,记得他的功勋,他的才华,他想他比古往今来大部分皇帝都要出名,可以和成祖他们这样的圣主一样留名青史,人人都知道贶雪晛的名字!
若他毕生只能完成一件流传千古的事,他就要做这一件。
如果贶雪晛不能得到他想要的平淡的生活,那就让他成为千古第一个男皇后,流芳百世。
至于他苻燚,就做那个“立了贶雪晛为后的那个皇帝”。
足够了,足够了。能娶到贶雪晛,他就足够了。
他心满意足,今日大婚是他这个人生目标的开始,他只是想一想,就兴奋得不行。
婚礼结束,众宫人簇拥着他们进入到清泰宫中。
苻燚一进宫就问贶雪晛:“累么?”
贶雪晛摇头:“还好。”
苻燚一听就扭头对黎青他们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不知何故,但皇帝的命令,没人敢不听。
于是众人全都出了内殿,到了二门外。
贶雪晛看着众人往外去,苻燚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将门窗都关上,将帷帐都放下来。
然后缓缓走向他。
他其实知道他要干什么。
因为自从他们俩伤都痊愈以后,苻燚也依旧十分温柔克制。他一开始以为是他们共同经历过生死,苻燚心中柔情过甚,已经完全改变。
只想疼惜他。
但大婚临近,苻燚筹备婚事,事事亲力亲为,他对这种仪式感的执拗,就让他预感到,他要和西京的新婚一样,要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大婚回忆。
苻燚对仪式感的追求,并不是为了这种看得到的仪式的完美,他从来都是为了铺垫,以达成自己的终极目的。
爱情对他来说也是有神圣的仪式的,如今这仪式到了最重要的一环。
苻燚走到他身边,把床榻上的布巾铺到榻上,一层,又一层。
那布巾上都绣着极其精致的龙凤图案。
“今日内殿里外没留一个人。”
苻燚伸手去解身上的喜服,盯着他,轻轻地说:“我的皇后,今日,你可以放心叫。”
好像他筹谋已久,这份情意积攒到此刻,他便再也克制不了。虽然他动作很慢,注视着他的目光依旧稠浓温柔。
“我从昨夜开始,就没软下来过。”苻燚盯着他笑说。
那笑倒更像是在安慰他,因为那眼神黑漆漆的,有点阴森。
贶雪晛手指摩挲着掌下的布巾,很厚的布巾。
苻燚朝他倾身爬上来,盯着他的眼睛。
他黑漆漆的眸子里涌动着几乎算得上暴烈的情意,如果他的老公要这样的仪式,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感情已经浓到对方给什么他就承受什么,承受不了的也要努力去承受。他的心已经完全敞开。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因为宫中不许车马进来,所有人都是步行出宫。今日宫内开的是天门,此刻天门两侧閣门打开,观礼的贵客正步行穿越宫门。而在天街上,迎接贵人的车马连成一条线,绵延数里。
天街两侧,无数人都在围观这一盛景。虽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挂了红绸的天街已经挂上了红灯笼。
这些都是天街两侧的老百姓自主挂上去的,以表同庆之心。
这一会宫门外人声如沸,珠履锦袍的贵人们自天门鱼贯而出,在天街与自家等候的车驾仆从汇合,登车上马,互相作别。
等到众人都出来以后,宫门缓缓合上。
红鸾帐中,帝后抵死缠缚在一起,急烈的撞击之声伴随着贶雪晛的叫声,他只一声一声似哀求也似表白:“苻燚,苻燚……”
他快要摩擦得起火,他快要被磨得红透了,也熟透了。
原来那一日在西京的小院里,新婚夜,苻燚真是十分克制的。
贶雪晛双目失焦,狂风暴雨之中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身上不知道是什么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时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怀抱着苻燚从漫天红火里奔跑而出的情景,这时候忽有一种难言的羞与爱,似被命运再次击中,大开大阖的冲撞明明冲撞的是他如窒穹腔,他却从脊椎到四肢百骸都抽挛起来。
就一起死吧,就这样死吧。都说爱到极致,便是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死亡。
他们死了也会一起再生。
苻燚几乎将他勒到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脸叫:“贶雪晛,贶雪晛。”
他的皇后,他的爱妻,命运给予他的无与伦比的馈赠,他生所在之处,他死所在之处。
他灌给他的东西也像他的爱一样浓一样烈,贶雪晛却连清水都回报不了他了。
他亲着贶雪晛布满泪水的眼睛。
贶雪晛瞳仁都还没聚拢,却虚虚地伸出手来,抚着他的脸颊。
因为爱,所以接受他的一切。
这样的人不需要很多,一个人便抵过世间所有。这样的爱不是人人都能得到,他愿终生以报。
美满的仪式叫苻燚呈现出久违的疯癫情绪,他就又爬到贶雪晛身上去了。
大婚的皇帝要在今日和他的皇后度过永生难忘的一夜。
他要把贶雪晛送得更高,送达至从未有人到达过的最高的地方去,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所有最好的,都给他。
二门外,黎青索性把所有内官都叫到了外殿,给他们分发喜糖。
他捋着怀里的小福子,看到乌鸦在深蓝色的苍穹底下盘旋飞舞,又都落到清泰宫上。和挂满红绸红布的清泰宫形成了红与黑的强烈色彩对比。
真是诡异至极,但似乎也合该是当今陛下大婚该有的样子。
听说,苻燚出生的时候,他所在的宫殿上便落了一只很大的乌鸦。
乌鸦不一定是不祥之兆,它也可能是祥瑞。
此刻,帝后大婚之日,天地同喜之时,苻燚颁发的诏书正传往四海。
皇帝昭告天下,曰:【朕获贤辅,如得天晛。昔者日月双曜并明,今者乾坤二仪同辉。自今日始,改元‘同曜’,惟愿晛光所被,膏泽普洽,四海永清,与民同曜。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是为同曜之兴。
同曜二年春,又是一年凤凰庙会。
今年的西京格外热闹。
因为听说皇帝皇后来西京了!
这次帝后车驾依旧是从凤鸾宫西边进来的,没有事先通知,以至于一开始都没几个人知道。
大家都说皇帝皇后这次肯定会出来玩。
只是凤凰庙会当日,大家都喜欢戴面具出行。今年帝后归来,大家都说皇帝这是新女婿回门,因此今年城中格外热闹。
甚至满城都挂了红绸!
毕竟帝后的恩爱,他们在西京早听了无数遍了!
想必此举帝后看了也会高兴!
日头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天气渐热,两人都解了斗篷,苻燚把两人的斗蓬搭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抓着贶雪晛穿过人群。
贶雪晛笑着跟上。
他们戴了和当年一样的面具,一个玉面罗刹,一个狐狸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