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大唐清平之世,每年刑部判的案子都仅数十桩,百姓安居乐业的大治之世,盗匪如何混下去?”
王实赋苦着脸道:“不管是什么来路,盗匪已不重要,李刺史,如今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呀。”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把刺史府所有差役都调到粮铺维持秩序,另外我李家部曲也有百余,都调过去帮忙。”
王实赋迟疑道:“秩序是小事,粮食……”
李钦载笑了:“王别驾再撑几日,会有人送粮食来的。”
王实赋两眼一亮:“李刺史已有安排?”
李钦载正色道:“没有,不过我打算请僧道办场法事,祈祷上天赐我粮食,只要我心地虔诚,想必上天一定能收到我发的短信,对我有求必应……”
王实赋:???
“李刺史,您……认真的?”
李钦载哈哈一笑,顺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忙吧,粮食的事交给我了。”
见王实赋迟疑离开,李钦载含笑独立中庭。
良久,李钦载忽然道:“阿四。”
刘阿四应声出现。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派二三十名部曲,乔装成客商分赴并州周边的城池,在那些城池里放话出去……”
“就说并州城存粮告急,刺史为此焦头烂额,所以向诸邻城粮商高价收粮,只要他们愿意,刺史以官府的名义,每升黍米按四十文收购。”
刘阿四愣了,惊道:“四十文?每升?五少郎,您……是否贵体抱恙了?”
“觉得高了?”李钦载笑道:“当初并州粮商每升卖三十文,都被我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现在我每升按四十文收购,是不是觉得我在疯狂抽自己的脸?”
刘阿四怔忪片刻,小心地道:“虽说有点不敬,但……小人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你我脑容量不同,我也不知如何跟你解释,照我说的去做,我自有打算。”
刘阿四只好应是。
李钦载又道:“另外找几个部曲乔装成外地粮商,从官仓调拨十几车粮食,摸黑悄悄出城,白天再进城,然后你出面代表官府以每升四十文的价格买下那十几车粮食……”
刘阿四再次震惊:“五少郎这又是何故?”
“听过‘千金买马骨’的典故么?总要做做样子,给城里某些有心人看到,才会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记住钱和粮食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交易,让某些有心人亲眼见证。”
刘阿四脑瓜子嗡嗡的,以他的智商,实在想不通五少郎这番操作的用意。
粮食是官仓的,钱是自己的,左手倒右手,等于自己当了冤大头,花重金将官仓的粮食买下来了。
更别说公开传出消息,让外地粮商运粮来并州,花四十文的高价收购他们的粮食……
难不成动用官军把外地粮商的粮食全抢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刘阿四顿时觉得深深的无力,权贵子弟的思维方式他实在是跟不上,看来他这辈子都无法指望跨越阶级了。
第315章 鱼饵藏钩
王实赋是个非常自律的人。
他的衣裳永远熨烫妥帖,他的爱好少得可怜,从不沾酒,更不好色,每天准时吃饭,准时就寝。就连对妻子的爱都那么恰如其分,不多也不少,不咸也不淡。
他对外人的态度也是如此,永远看不到他有热情或激动的时候,当然,反过来说,无论再怎么讨厌一个人,他也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
连他都不记得这种自律的习惯是何时养成的,或许是当年烛灯下苦读经义伤过身,也或许是他与心爱的女人的未来被长辈强行拆散那天开始。
总之,才三十多岁的他,心已经埋进了土里,所谓“自律”,大约便是透过坟墓的土壤努力发出的呼吸。
王实赋领着差役在并州城内巡弋。
这几日城里不太平,作为刺史府别驾,王实赋职命在身,已经很久没睡过整觉了。
走在熟悉的并州城内,王实赋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身后一名差役忍不住道:“王别驾,听说并州快撑不住了,若李刺史再不弄来粮食,全城都要乱了,是真的吗?”
王实赋冷冷道:“当好自己的差,没来由的事少传,从古至今,‘听说’二字便是灭国杀人的刀,刀应该藏在鞘中。”
差役苦着脸道:“城里已开始乱了,刺史府的差役实在支应不来,王别驾您与咱们每日一同巡街,您应该知道我们的辛苦,李刺史不是请调了宁朔都督府的边军么?何不将边军调拨一些来并州城里……”
王实赋淡淡地道:“城中诸事有刺史定夺,刺史如何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尔等只管用心当差,你们的难处,本官会向刺史如实禀报。”
差役露出喜色,急忙道谢:“还是王别驾体贴属下,跟着王别驾当差,小人心里踏实。”
前方街道尽头传来一阵喧闹,王实赋眯眼望去,那里人群喧闹处,正是一家粮铺。
王实赋心头一紧,不直觉握住了腰间的铁尺,沉声道:“前面出事了,快去看看!”
说完王实赋加快脚步,带头冲了上去。
……
傍晚时分,李钦载正在刺史府内自斟自饮,独享幽静之时,刺史府差役匆匆来报,别驾王实赋街头被刺,受伤不轻。
李钦载一惊,急忙快步走向中庭。
王实赋浑身鲜血,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李钦载俯身望去,见他双眼紧闭,面色惨白,胳膊和后背有两道刀口,似乎是没防备的状况下被人背刺了。
“怎么回事?”李钦载沉着脸问差役。
差役红了眼眶,悲愤地道:“王别驾亲自与小人巡街,正遇城西粮铺百姓闹事,王别驾领着我们上前调解弹压,刚将人群分开,不知何方杂碎便从后面暴起突袭,伤了王别驾……”
“凶手可曾拿获?”
差役愧疚地道:“凶手跑了,当时人太多,场面太乱,我等根本冲不出人群,只能眼睁睁见他窜了出去。”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快去请大夫,还有,派人去王别驾府上,请他的家眷……”
这时王实赋睁开了眼,虚弱地道:“李刺史……”
李钦载急忙道:“王别驾受伤了,莫耗心神,好生养息,并州城还有我。”
王实赋摇头:“李刺史……今日行刺下官的贼人,定不是寻常百姓,下手果决,时机也拿捏得很好,城中危机四伏,李刺史也当小心。”
李钦载含笑道:“王别驾放心,我向来很惜命的。”
王实赋露出苦笑:“并州正是艰困之时,下官本欲与刺史共度时艰,没想到……”
“你已尽力了,不要多想,好好养伤,接下来便交给我吧。”
王实赋叹了口气,又疲惫地睡了过去。
看着王实赋被抬走,李钦载站在院子里沉吟不已。
刘阿四担忧地道:“五少郎,老公爷调拨给您的两百部曲,如今只有三十来人在您身边护侍了,其余的人都被您分派了别的差事,小人建议,请调挖渠的边军入城。”
李钦载摇头:“边军此时不能入城。”
“为何?”
“局已布好,若边军入城,会把要上钩的鱼儿吓到的,再撑几日,约莫便可收网了。”
刘阿四无奈叹息,望向门口方向,轻声道:“幸好并州城里这位别驾不错,看得出是个好官儿……”
李钦载笑了:“是啊,确实是个好官儿。”
……
三日后,一支满载粮食的车队缓缓驶入并州城。
粮车刚进城门,百姓们便已知道,顿时惊喜坏了,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出来看热闹。
粮食并不多,只有几千斤的样子,但百姓们仍然欢呼雀跃。
对他们来说,有粮商肯进城便是好事,说明事情已有了转机。
混杂在车队里的粮商似乎被并州百姓的热情吓到了,刚进城门便被夹道欢迎,行商半生,受尽白眼与屈辱,何曾受过这等优待?
战战兢兢下令车队停下,粮商正在犹豫要不要赶紧出城,这座城里的人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
百姓们似乎看出了粮商的心思,人群飞快将城门甬道,然后……继续夹道欢迎。
退路已断,粮商愈发惊恐,车队的车夫和伙计也慌了,纷纷聚拢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正在犹豫该跪地求饶还是拼死反抗时,人群被分开,刘阿四领着几名部曲走过来。
“尔等从何处来?”刘阿四指着粮商问道。
“小人是从汾州来的……”粮商看出他应是官府的人,老老实实回道。
“你们的粮食,刺史府要了。”刘阿四不容置疑地道。
粮商迟疑半晌,没敢吱声。
刘阿四皱眉:“咋了?你不就是卖粮食的吗?有人买你粮食还不乐意咋?”
粮商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官差,不知您出价几何?”
“并州城的粮食卖的是平价,四文一升……”
粮商大惊:“不可能!小人不卖了,还请放我等一条生路,不卖了不卖了!”
正要转身,刘阿四拽住他,粗声道:“你这瓜怂咋回事么?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道理不懂吗?亏你还是商人。”
粮商苦着脸道:“小人真没法张嘴还钱呀,您给的价太低了,今年大旱,粮价疯涨,大唐北方哪座城池还有四文钱一升的粮食卖……”
刘阿四拍了他一巴掌,道:“你给个价呀!”
围观的百姓纷纷催促,神情渴望地盯着粮车。
粮商咬了咬牙,道:“不瞒官差说,这几车粮食,小人从汾州过来,本钱和一路的花费算上,纵是不赚钱,至少也得……五十文。”
刘阿四一呆:“五十文……一升?”
“对。”
刘阿四大怒:“你咋不去抢!”
粮商小心地道:“买卖不成莫相强,小人错了,不该进这城门,官差兄行行好,放小人离去如何?”
“急啥!还个价,六文一升,收了你的粮,咋样?”
粮商摇头:“五十文,一文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