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沉声道:“此事追查下去不难,难的是要看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若只是单纯追查厌胜之术的人犯,便简单多了,按图索骥便是。”
“若陛下还想借此事达到别的目的,那可就复杂了,从宫闱到朝堂,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老臣以为不可取也。”
李治嗯了一声,冷着脸道:“朕非残暴之君,但今日之事,朕必须要一个结果,绝不能到此为止,指使范云仙和郭行真的人,必须揪出来,否则朕寝食难安。”
李钦载继续发呆,放空:“……”
许敬宗接着道:“陛下的意思,是否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治冷冷道:“自然要会审,宫闱也要清理干净,朕的卧榻之侧竟然有人胆敢行厌胜之术,岂能轻饶?许右相,三司会审交给你了,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明知此事继续查下去或许会挖出一个大雷,许敬宗还是硬着头皮,苦笑应下。
许敬宗和上官仪识趣告退,李治单独留下了李钦载。
此时李治的面色才稍有松缓,叹了口气,道:“朕自问非残暴之君,为何宫闱卧榻之侧也有人想害朕,近在咫尺竟已不能容我,放眼天下,多少人对朕怀恨在心,景初,朕这个天子……果真不得人心吗?”
李钦载道:“陛下勿虑,臣敢说,放眼大唐三代帝王,陛下登基这十几年来,所为绝不逊于两位先帝,所谓厌胜,不过极个别的跳梁小丑蹦跶,不可咎于自身,亦不可概括天下。”
李治沉沉地叹息,道:“景初,这件事朕不能善罢甘休,一定要追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朕亦绝不轻饶,哪怕是……”
语声一顿,李治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李钦载已明白他言中未尽之意。
心头莫名沉重起来,天家夫妻究竟是做戏还是真的恩爱,李钦载并不在乎,可若这件事果真与武后有关,这对天家夫妻必然会撕破脸。
宫闱乱则朝堂乱,朝堂乱则天下乱。
李钦载并不想看到一个飘摇动荡的大唐。
他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现状挺好的,李钦载不希望它有任何变化。
但愿,这件事的主谋不是武后。
朝堂的事李钦载并没有刻意打听,但或多或少还是听说了一些。
当武后第一次帮李治批阅奏疏的那天起,她的野心已冒出了萌芽,虽然李治仍能稳稳压制住她,可朝堂上已经有了攀附她的党羽。
没人知道后党的势力究竟多大,但必然有,而且不小,比如李义府,就是后党之一。
所以厌胜之术的主谋,很难说不是武后,毕竟李治若有个三长两短,最大的受益人是她。
就算此时的她没有想过当女帝,可太子是她亲生的,搞个垂帘听政,架空天子的把戏,对武后这种女强人来说,很难吗?
李治沉默半晌,道:“景初,朕将长安百骑司暂调于你听用,许敬宗和上官仪在明面上三司会审,而你,在暗中查访侦缉,朕要知道此事的真相。”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陛下,外臣不宜干预宫闱事,恕臣不敢从命,臣本来打算今日动身回甘井庄的,臣的本分还是给学子们授业。”
李治垂睑轻叹:“景初,你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你我私下也是知交好友,事情发生在朕的宫闱中,身边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朕实在已找不到值得信任的人了,唯有景初,朕对你一百个放心,只能拜托你了。”
李钦载苦笑道:“兹事体大,若追查到最后……臣实在扛不起啊。”
李治摇头:“无妨,不管你最后查到何人,哪怕是查到……查到皇后身上,朕亦绝不让你为难,朕想要的是真相,要知道是谁如此痛恨朕,竟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在宫中诅咒朕。”
“景初,朕将你当作知交好友,朕遇艰困之时,希望有朋友能帮朕一把。”
看着李治恳求的眼神,李钦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陛下话都说到这份上,臣若再不答应,未免不识抬举了。”
李治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此间事了,朕定会再去你的庄子游玩数日。”
李钦载表情一滞,你特么是不是觉得去我家庄子游玩是对我的赏赐?每次你过来都搞得庄子鸡飞狗跳,连村口的狗都绝经了,自己心里没数吗?
见李钦载表情迟疑,李治不满地皱眉:“啥意思?不欢迎朕?”
李钦载一激灵,立马拜伏于地:“蓬荜生辉,鸡犬升天!”
第394章 大理寺提审
朝堂和江湖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不想干的事必须干,不想杀的人必须杀。而且当官和当混混一样,属于高危职业,动辄便有掉脑袋的风险。
自从被李治封了官爵后,李钦载便已预料到,自己离朝堂这滩浑水越来越近,迟早有一天会双脚踏在浑水里,跟大家的颜色保持一致。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宫闱,厌胜,事涉天子皇后,里面甚至还包含了宗教元素,想想就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严重。
万一处置不好,不论是让天子不满,还是让皇后不满,他都没好日子过,从此埋下了一个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爆雷。
可是,当李治如此恳切地请求他时,李钦载实在无法拒绝。
告辞离开太极宫,走出宫门的李钦载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李治一句话把事情丢给了他,可李钦载却不知从何查起,被拿问的郭行真和范云仙明显是两条小鱼,他们的背后必然有人指使,这个人也许是皇后,也许是世家,也许是朝堂里心怀叵测的朝臣。
宫门外,李家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空地等他。
李钦载无奈地告诉刘阿四,让他派个人赶赴甘井庄,告诉崔婕和荞儿,自己还得在长安城多待几日。
心里不由有些担心,狄仁杰已离开庄子,去并州上任别驾,学堂里那些小孽畜们没人管束,岂不是要上天?
容他们再猖狂几日,待此间事了,李钦载回到庄子,那时必折他们的翅膀,毁他们的天堂,么么哒。
正要登上马车回家,一道人影从马车后面窜了出来,嗖的一下出现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一巴掌挥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宋森无辜地捂着脸,委屈的小绿豆眼水汪汪的。
李钦载愧疚极了,急忙道歉:“实在对不住,刚才没看清……”
话没说完,李钦载觉得不对,立马瞪眼道:“突然窜出来干啥?你们百骑司的业务水平就是装神弄鬼吗?知不知道我有多尊贵,吓坏了我知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这下轮到宋森道歉了:“下官失礼了,下官活该,不该把脸凑到李县伯的巴掌上……”
李钦载神情稍霁,道:“下次出场的方式尽量正常点,温和点,哪怕你从茅坑里用慢镜头慢慢冒出来,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宋森老脸一绿,然而也只能嘿嘿陪笑。
老熟人了,说话不必太客气,李钦载望着他道:“你来找我?”
“是,奉陛下旨意,长安百骑司调归李县伯麾下听用。”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道:“连一记巴掌都躲不过去,百骑司行吗?”
宋森委屈地道:“李县伯,百骑司的本事不是挨巴掌啊……”
“可你们打探消息也不行啊,上次我被倭国遣唐使刺杀,之前你们也没打探出什么,差点要了我的命。”李钦载像吵架的女人一样翻起了旧账。
宋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天聊死了啊我的伯。
迟疑半晌,宋森苦笑道:“百骑司……也并非万能,总有疏漏之处,李县伯多包涵。”
李钦载摊手道:“你看你看,多无赖的说法,我差点没命,你一句‘包涵’就揭过去了,按理说就算不必让你们剖腹自尽,至少也该赔点钱吧?”
宋森额头渗了汗,讷讷道:“李县伯恕罪,钱……是真没有。百骑司是个苦差,朝廷没那么多钱拨付。”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知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宋森点头:“知道。”
“陛下命我暗中查访,找出主谋,百骑司可有头绪?”
宋森躬身抱拳:“百骑司皆听李县伯吩咐。”
李钦载一脚踹在宋森的屁股上:“屁大个官儿,倒是把官场油滑的毛病学了个十足,好好回答问题,不要敷衍搪塞。”
宋森苦笑道:“下官建议……先去大理寺提审范云仙和郭行真。”
“这句不是废话,好,就去大理寺。”
……
大理寺位于将作监对街,离皇宫有点远。
毕竟是关押人犯的地方,刑杀冲煞之地,离皇宫太近未免不吉。
李钦载一行人很快来到大理寺外,刘阿四上前表明身份,一名大理寺丞迎出来,客气地将李钦载领入大牢。
活了两辈子,李钦载这是第一次进牢房,从一座如同石堡般森严的通道进去,拾阶而下,一股恶臭和霉味扑鼻而来,熏得李钦载倒退了一步。
大理寺丞见李钦载脸色难看,不由陪笑道:“李县伯见谅,牢房就这味儿,里面关着的都是些该杀千刀的,咱们没必要让他们过得太舒适,您说对吧?”
李钦载皱眉道:“不要废话了,找个僻静无人的屋子,我要提审范云仙和郭行真。”
大理寺丞将他领入一间摆满了刑具的屋子,屋子正当中有一张矮桌和一个油腻发臭的蒲团,桌上唯一的一盏油灯奄奄一息地摇曳,像一簇即将投胎的鬼火,将牢房的气氛衬托得愈发阴郁骇人。
李钦载嫌弃地看了看脚下的蒲团,一脚将它踢飞,索性直接跪坐到地上。
寺丞讪讪一笑,请李钦载稍待,他招呼狱卒提人犯。
没多久,一个身穿白色囚衣,手脚皆戴了重镣的犯人被狱卒推搡着走进了屋子。
寺丞陪笑道:“李县伯,此人便是范云仙。”
李钦载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范云仙。
宦官标准的面白无须,身躯佝偻,时而抖动一下,眼神惊恐地看着李钦载,浑身上下处处都是鞭痕,手脚裸露处亦是血迹斑斑,显然刚被拿入大牢便被人提审,而且对他用了刑。
李钦载打量许久,突然问寺丞道:“在我之前,何人提审过他?”
寺丞急忙道:“许右相派人提审过,刑部和大理寺亦有官员在场。”
“范云仙招了么?”
寺丞笑了笑,道:“他只说冤枉,从未与郭行真勾结,更未做过厌胜之事,太极殿前投的匿名谏书分明是有人陷害。”
寺丞话音刚落,范云仙便扑通跪倒在李钦载面前,嚎啕道:“乞上官明鉴,奴婢侍候皇后多年,天子与皇后亦恩爱多年,奴婢怎会做诅咒天子的大逆之事?”
“那封谏书是有人欲陷害奴婢,求上官明察秋毫!”
第395章 活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