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马车,李钦载命车夫朝国公府驶去。
来到国公府门外,李钦载下了马车,门口值守的部曲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纷纷按刀行礼。
李钦载微笑颔首招呼,抬步便跨进了侧门。
正好迎头遇到吴管家,李钦载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老吴,最近有没有偷看别人尿尿?”
吴管家吓了一跳,自动忽略李钦载的问题,愕然道:“五少郎为何突然回长安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能发生啥事,想家了,回来看看不行吗?”
李钦载一边说一边往府里后院走去。
吴管家跟在李钦载身后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近况。
“五少郎,您的父亲调任文书下来了,除润州刺史一职,调任吏部侍郎,以后您一家老小可常居京城,团圆美满了。”
李钦载脚步一顿,意外地道:“我爹当吏部侍郎了?管官的官儿,不错不错,回头得让我爹包个青楼请我饮宴。”
吴管家一怔,随即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莫闹,哪有亲爹请儿子上青楼的,这话可千万莫在您父亲面前说,不然少不得又是一顿棍棒……”
“无妨,我现在不仅跑得快,翅膀也硬了,我爹撵不上我。”
进了后院,李钦载照例朝李勣的书房走去。
书房外的空地上,几株白色和粉色的牡丹刚种进土里,正在阳光下努力地吸收来自太阳和土地的养分。
李钦载站在牡丹面前沉思,撩开衣袍下摆,正打算给牡丹来个人工施肥,然而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算了。
甘井庄的地里还种着番薯呢,得给自己积点德。
于是犹豫过后,李钦载将倦鸟收回笼内,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日行一善,多福多寿。
刚转身,李钦载赫然发现李勣站在书房门外,正一脸阴沉地盯着他。
“呃,爷爷,您啥时出来的?”李钦载尴尬地道。
李勣瞪着他道:“刚才你那泡尿若撒出来了,老夫管教你这一房彻底绝后,反正李家子孙多得很,差了你这一支,不怕香火断绝。”
说着李勣的手从袍袖中伸了出来,李钦载赫然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看着李勣慢条斯理地将匕首归鞘,李钦载不由裤裆一凉。
刚才那句话,似乎不是吓唬他……
李勣气定神闲地将匕首收入怀中,打量了他一眼,道:“无端端的,为何突然回长安?”
“这不是想您了嘛,回来看看您。”
李勣冷笑:“不会又惹祸了吧?”
“孙儿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爷爷,孙儿已是县侯了,是个体面人,哪能整天惹祸呢。”
李勣仍然冷笑:“县侯啊,了不起,果真体面得很……”
说着李勣转身进了书房,李钦载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书房的摆设没变化,唯一的变化是书案上隔着一串珠子,李勣坐在桌后,顺手便拿起那串紫檀珠串儿,两手不停地摩挲,摩挲,表情很享受。
李钦载笑了,李勣手里那串珠子正是他做的,车一串珠子费了不小的劲儿,如今这串珠子已被盘得油光发亮,隐隐可见一层包浆,由此看来,李勣对它很上心,几乎是时刻不离手。
一边盘着珠子,李勣一边淡淡地道:“老夫听说你弄来的新粮种已在甘井庄种下,朝堂里有不少权贵都亲眼见了,亩产吹得神乎其神,老夫问你,那东西果真能亩产五千斤?”
李钦载认真地道:“确实有五千斤的产量,只多不少。事关黎民温饱,孙儿在这件事上绝不开玩笑。”
李勣笑了,望向李钦载的目光终于有了暖意:“这桩功德可大了,说是万家生佛也不为过。”
“将来新粮种普及天下,朝野赞颂如潮,百姓世代铭记你的恩德,那时你可不能飘飘然,否则福兮祸所伏,太得意的人可没好下场。”
李钦载笑道:“孙儿从来不会飘,当时陛下恨不得封我为郡公呢,幸好孙儿清醒得很,立马就拒绝了。”
李勣赞许地笑道:“不错,绝不能受封,你刚晋县侯没多久,无论从任何方面说,都不宜晋升太快,人言可畏,朝野非议往往便是加颈的钢刀。”
“待新粮种有了收成,确如你所言亩产五千斤,那时陛下定会正式封赏……”
李勣突然怔忪了一下,感慨地叹息道:“小混账,这才几年,功劳一个接一个的立……”
“老夫犹记得三四年前,你还是个跋扈狂妄不争气的废物,数年前竟像是被过路的仙人开了灵窍一样,突然就有了一肚子鬼神莫测的本事。”
“从最初的县子,到如今的县侯,不过两三年光景,你便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到头的路。”
“待新粮种收成,你说不定成郡公了……”
感慨许久,李勣才渐渐回神。
“突然回长安城定是有事,说吧,需要老夫做什么?”
李钦载嘻嘻一笑:“爷爷您慧眼如炬,孙儿确实需要您帮忙。”
第714章 吾往矣
祖孙俩的交流跟别人不同,至少在这个时代,李勣与李钦载之间交流聊天显得有点怪异。
别人家的孙子在爷爷面前那是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爷爷一皱眉,孙子就条件反射般跪下,吓得瑟瑟发抖。
然而在李家,完全没这回事儿。
李钦载这一辈人里,就数他在李勣面前最没正形儿,无论是一句话还是一泡尿,都能把李勣气个半死。
跟李勣聊天,李钦载的态度很随便,很少有什么形式上的礼数,说话也常常不过脑子,整个李家唯独李钦载敢在李勣面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可奇怪的是,李钦载这一辈孙儿里,李勣最宠爱的偏偏是他。
抛开李钦载为李家做出的功绩不说,单只说李钦载的性格和做派,李勣嘴上虽训斥得多,但实际上李勣内心里还是很赞许李钦载的性格。
这个孙儿平日里不拘小节,嘴里冒出一句话让人恨不得一棍子敲死他,可一旦遇到事儿了,整个家族里李勣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李钦载,而且他从来没怀疑过李钦载的品行。
大半生过去,李勣识人的眼光还是不俗的,自己的孙儿是个什么成色,李勣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这个孙儿不正经的外表下,心里装着的是家国天下。
李钦载只是把自己的善良掩藏起来了,生怕被人知道后,会笑他矫情一样。
别人看不穿的本质,终究逃不过李勣的眼睛。
“说吧,需要老夫帮什么忙,”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最好不要给家里惹祸,否则老夫会在王法来临前,先清理门户。”
李钦载叹道:“爷爷,您眼里的孙儿,难道是那种整天无事生非,招猫逗狗的纨绔败家子?”
李勣吃惊地道:“难道你不是?”
李钦载也震惊了:“爷爷怎能如此看孙儿?我难道是从茅坑里捡来的?”
李勣神情陷入回忆中,缓缓道:“二十多年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咱家茅坑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
“好了好了,爷爷莫糟践孙儿了,说正事呢。”
李勣捋须微笑,另一手盘着珠串儿,动作手法已然很老练了。
“老夫知道,你今日突然回京,是为了天子封禅泰山一事,对吗?”
李钦载又惊了:“爷爷怎会知道?”
李勣冷笑:“老夫这双招子阅尽世人,你个混账一张嘴,老夫就知道你要吃什么味儿的屎……”
李钦载:“……”
老头儿的嘴越来越毒了,是谁带坏了他?
“爷爷反对孙儿惹这桩祸?”李钦载试探着问道。
“你也知道是惹祸,为何不收手?”
李钦载叹了口气,却答非所问:“刘仁轨被廷杖,如今还躺在床榻上养伤……”
“与你何干?”
李钦载又道:“各地官府已下了征召令,待春播结束,便征调关中各县庄户,为陛下修路建行宫,此次大约要动用民夫数十万,用时一年多,国库所费,每天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李勣眼里露出几分笑意:“这些又与你何干?”
李钦载叹道:“往大了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往小了说,周围皆是愁云惨雾的庄户,孙儿自己的悠闲日子没法过,所以,孙儿必须阻止陛下封禅。”
李勣表情一肃,喃喃道:“‘位卑未敢忘忧国’……说得好!你能说出这句话,想必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唐社稷。”
李钦载笑道:“说实话,真不是为了什么社稷,嘴里敢说‘社稷’二字的人,都是饿不着肚子的人,如果非要让孙儿伟大一次,我宁愿为了黎民百姓,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李勣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你打算如何劝谏陛下?”
“还没想到办法,所以孙儿想求爷爷一件事。”
“你说。”
“不知府里可有专门打听消息的部曲或下人,孙儿打算了解一下关中各地州县的人丁,土地,官仓存粮等情况。”
李勣想了想,道:“老夫尚有一些门生和部将在各地为官,待老夫去信一封,不日便可有回信。”
李钦载喜道:“多谢爷爷。”
随即李钦载一愣,好奇道:“孙儿这次又打算闯祸,说不定会累及家族,爷爷为何不阻止我?”
李勣哼了一声,捋须道:“天下唯有你一人在忧国忧民?江山是先帝和老夫等一干老将一刀一剑打下来的,老夫比你更不愿见江山毁了,陛下封禅,确非善政,你若不谏止,过不了几日,老夫也会上疏。”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孙儿突然发现,自己干这事儿有点多余了……”
李勣乐了:“不多余,有事你先顶上,待你快被陛下剁了的时候,老夫再来救你。”
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熟悉的影视剧画面,萧瑟的秋风中,自己一身囚衣跪在法场,刽子手正要一刀挥下,突然远处一声大喝:“刀下留人”……
画面戛然而止,李钦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为了不让如此狗血的剧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李钦载决定……一定不要惹怒李治,不要给刽子手挥刀的机会,万一那声“刀下留人”喊迟了几秒呢?万一刽子手没收住手呢?
……
离开李勣的书房,李钦载心里莫名多了一股底气。
不得不承认,亲情真的能给人以力量,李勣的认同,让李钦载更添了几分勇气,再无后顾之忧。
走到前院,李钦载正要招呼刘阿四离开,迎面走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