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翼声音越说越小,终究还是没再说下去。
李钦载笑了笑,道:“是否怎样?把他们赶走,还是把他们都杀了?”
“你不敢说的话,我帮你说。没错,我也对这支归降之军动过杀念,可我不敢,杀降是大罪,一旦对归降之军动了手,咱们在座的都难逃问罪,东征之战咱们就算立下天大的功劳,也会被抹得干干净净。”
刘仁愿皱眉道:“这支兵马留在身边,终究是祸患。高句丽与我大唐是世仇,泉男生归降了,但这支五千人的兵马却不可能归心……”
“若不及早处置,下次我军与敌交战之时,末将恐这支兵马会临阵倒戈,那时可就是一场大祸了!”
帅帐内皆是唐军将领,没有外人。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神情露出忧虑之色。
大军作战,最怕肘腋生变,被人背后捅刀子。
泉男生的这五千兵马严格说来,根本就是大唐的仇人,这五千仇人随时会在唐军背后狠狠捅一刀,生死攸关的战场上,背后这一刀足以令唐军战败,甚至全军覆没。
李钦载也有点发愁,眉头紧锁却一时想不到办法解决。
王方翼沉默片刻,小心地道:“要不……李帅一纸调令,把他们送去英公那里,英公麾下十万将士,想必能够压得住这五千兵马……”
李钦载闻言脸色一变,抄起桌上一方镇纸就打算扔他个满头包。
看在这货是自己副将的份上,李钦载终于克制住了,恨恨地收回镇纸。
“说的什么混账话!我爷爷……英公所率的是东征主力,若有人在他背后捅刀,整个东征战局都将改变。”
“别的不说,他们在后军辎重放一把火,咱们的东征主力就不得不撤兵,五千兵马若想搞破坏,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这人再混账,也不可能把这群祸害送到我爷爷那里,给他来个祸从天降。”
李钦载指了指王方翼,道:“再说这种混账话,你就去当三天伙夫,给袍泽兄弟们做饭。”
王方翼讪讪垂头,众将纷纷笑了起来。
李钦载沉思许久,仍没想到办法,这支兵马竟成了烫手山芋,扔不得又杀不得,很麻烦。
想了半天,李钦载叹了口气到:“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起身:“末将在。”
“前锋营改驻营盘,就扎营在高句丽营盘之侧,派人日夜监视这支兵马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有异动,我授命你可不经禀报,临机专断。”
“末将领命。”
烦躁地挠了挠头,李钦载环视众将,没好气道:“眼看到饭点了,你们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
刘仁愿期待地道:“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滚!”
……
苍岩城一战后,唐军没有休整,径自向东行军。
李钦载与众将商议的原定计划,是在与李勣主力会师之前,将高句丽东面横扫过去,使得高句丽君臣失去对北方所有城池土地的控制权,最后再与李勣的主力会师。
若能实现的话,高句丽这个国家便失去了大半的国土,离灭亡不远了。
然而唐军莫名多出了五千归降的高句丽兵马,李钦载的计划不得不暂时中止。
在无法杀降的情况下,李钦载不敢冒险与敌接战,担心这五千高句丽兵马临阵倒戈,在唐军背后捅刀。
于是苍岩城一战后,李钦载所部大军启程向东行军两日后,便下令原地扎营休整。
说是“休整”,其实就是防人。
不解决这个麻烦以前,李钦载不会与敌交战,更不会大规模用兵。
按照李钦载的授意,黑齿常之率前锋营驻扎在高句丽营盘的西面,日夜派人监视高句丽人的一举一动。
将士们枕戈待旦,连睡觉时都紧紧抱着三眼铳,一旦出现变故,第一时间就能迅速集结,对敌反击。
李钦载的决定,众将都很理解,其实大家的念头都一样,很多将领都认为这支高句丽兵马不可留,迟早会出事。
还有一个念头,大家都不敢说。
那就是,最好把这五千兵马全杀了,永除后患。
这支兵马的存在,其实已触动了将领们的利益。
将领们率部出征,指挥作战,甚至身先士卒出生入死,为的是加官进爵,顺便捞点钱财好处。
而高句丽这支兵马的存在,不仅牵制了唐军的战略,让大家无仗可打,而且这支兵马还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会爆。
一旦再闹出哗变之类的恶劣事件,估计天子也不得不下旨问罪了,将领们辛苦攒下的功劳,说不定就被抹了。
这难道不是触犯了将领们的利益?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若挡人升官算什么?
刨我祖坟可以,挡我升官,便是不共戴天。
于是,唐军扎营休整的这几日里,唐军将领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诡异了。
第1049章 相亲相爱
说是气氛诡异,其实叫它“杀气”更合适。
将领出征打仗,报效天子当然是应有之义,但将领们也都希望自己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马上博个功名官爵。
两者并不冲突,为国征战,既能成全大义,也能满足私利。
现在因为这五千高句丽兵马,全军都被拖住了脚步,计划中的攻城掠地耽搁下来。
战争里,每攻一城,每掠一地,将领们的名字都会被列入功劳簿,凯旋回朝后,天子将会按照功劳的大小论功封赏。
自李钦载以下,将领们都在卯足了劲在加官晋爵的路上狂奔。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无端端的接下了一桩麻烦,打不得杀不得,全军都陷入了被动。别说加官进爵了,谁都不知道这支根本就是仇人的兵马会不会突然反叛,向唐军举起刀戟。
这样的祸患若不除掉,将领们寝食难安。
只是杀降太严重,尽管将领们都有这个心思,但没人敢说出口,只敢私下聚在一起时说说心里话。
唐军这群将领都是杀人如麻的杀才,高句丽兵马触犯了众将的利益,大营之中自然是杀气顿生,气氛诡异。
大营内的诡异气氛不仅唐军将士们感受到了,倭国和新罗军也感受到了。
扎营休整这几日,金庾信和麾下的新罗军老实得像鹌鹑一样,就连扎营的地点都尽量离唐军大营远一点,生怕李钦载和将领们一个心气不顺,便拿新罗将士们开刀。
毕竟,李钦载又不是没拿他们开过刀,杀了他们一千多人,对李钦载来说,或许特别减压吧。
这个节骨眼上,金庾信哪怕是一国宰相,也不敢触唐军将领的霉头,有时候在大营里遇到了唐军将领,金庾信居然会主动热情招呼,客气得一塌糊涂,特别懂事,乖巧得让人心疼。
曾经那个桀骜傲慢的金大将军,如今终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不仅倭罗将士感受到了大营里的诡异气氛,高句丽兵马对这种诡异气氛的感受更明显。
大军扎营这几日,泉男生每日不间断地朝李钦载的帅帐跑,在李钦载面前逢迎阿谀,还送礼,送的都是非常贵重的金银珠玉宝石。
搞得李钦载既喜又气。
喜的是自己又发了一笔横财,气的是,泉男生明显没被榨干,不知偷偷藏了多少余财,当初自己下手咋就不更狠一点呢。
泉男生对李钦载又是逢迎又是送礼,他的目的李钦载当然很清楚。
唐军大营内的诡异气氛,令他察觉到李钦载可能对这支高句丽兵马动了杀心,而这支兵马是泉男生仅剩的资本,他当然不希望李钦载除掉这点资本。
于是泉男生只好用这种方式,试图打消李钦载的杀心。
曾经的一国之主,如今在李钦载面前却卑微得像被家暴的苦命婆娘。
对于泉男生的逢迎和重礼,李钦载当然不会拒绝,照单全收。
不管泉男生和高句丽兵马是怎样的德行,礼物是无辜的啊。
收礼归收礼,办事归办事,两者并不冲突。
泉男生如果多学习一点中原文化,就知道啥叫肉包子打狗,啥叫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
今日泉男生照例又来了帅帐,与李钦载相谈甚欢,两人尬聊了一阵,泉男生双手奉上一个小檀木盒子,里面是闪闪发亮的宝石,什么猫眼,绿宝石蓝宝石什么的,大约值不少钱。
李钦载欣然笑纳,并握着泉男生的手郑重其事地表示,高句丽兵马既已归降,那么大家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但打断了你们的骨头连着筋。
吵过闹过之后,仍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手机拿来,我把你拉入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
泉男生更是欣喜若狂。
他好像觉得自己已得到了李钦载的承诺,麾下这支高句丽兵马保住了。
再三道谢之后,泉男生喜滋滋地告辞。
等他离开帅帐后,李钦载的笑容瞬间消失,然后叫来了刘阿四。
“以我的名义,向高句丽大营送去五百斤酒,一百只羊,还有各种主食各种酱料,就说是我犒赏将士的,这几日大军休整,我允许他们在大营里饮酒。”
刘阿四一愣,表情充满了不解。
有酒你不赏给唐军将士,反而给那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啥意思?
李钦载笑了:“去吧,我觉得最近气氛太压抑了,高句丽将士们需要一点酒狂欢一下。”
“大营里若没有酒,你便去找薛讷,他有办法弄到酒。”
刘阿四领命离去。
当晚,高句丽大营里开起了趴体。
五千将士载歌载舞,围着篝火一边烤羊一边跳舞,大营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高句丽大营的不远处,唐军前锋营的将士们站在营盘栅栏内,眼神冰冷地盯着大营的篝火,和五千名乐不思蜀的高句丽将士。
高句丽大营的帅帐内,泉男生泉献诚父子与军中诸位高句丽将领席地而坐,每个人的桌案上都摆满了酒坛。
酒坛空了不少,显然众人都喝得有点多了。
泉男生今日心情很不错,李钦载派部曲给他送来了美酒美食,显然是为了安抚高句丽将士,这就更证明了李钦载不会杀五千高句丽将士,大唐主帅做出的承诺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