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乌骨城外的意外遭遇战,给唐军东征的胜利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从大局上来说,那一战打得尽管艰苦,付出的代价固然巨大,但,回报率非常高,将士们的牺牲是有巨大价值的。
胜负即分,李钦载安了心,于是在废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乌骨城外大营休养十余日后,在契苾何力的坚持下,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被半强制性地接到了辱夷城。
已经受过一次深刻的教训,契苾何力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李勣和李钦载必须跟随主力一起行动,否则若再来一次异族骑兵突袭,契苾何力吊颈的心思都有了。
李勣的伤势恢复得不错,腿脚还是瘸的,但气色已好了许多,能吃能睡能骂街。
李钦载有点麻烦,受了内伤不能轻易动弹,为了把李钦载转送到辱夷城,契苾何力费了不小的心思。
随军的军器监工匠特意为李钦载造了一个八人抬的软兜,上面铺上柔软厚实的蚕丝锦褥,就连抬软兜的将士都是特别训练过,无论在任何地形上行走,都能让软兜保持在水平面上,保证不颠簸。
不仅如此,为了护送祖孙俩,薛仁贵和高侃两位名将率军一路保护,两支兵马加起来两万余人,将这对祖孙紧紧围在中间,护送国宝似的一路招摇过市。
两天的路程,为了保证不加重李钦载的伤势,队伍整整走了五天。
终于在第五天的傍晚,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到达了辱夷城。
契苾何力率众部将亲自迎出大营十里外,见到李勣后,契苾何力惭愧地抱拳请罪,是他的疏忽导致祖孙俩陷入绝境,差点酿成大错。
李勣呵呵一笑,根本不计较。
那两万异族兵马的出现,任谁都没想到,换了是李勣,大约也会犯同样的错误。
危机即是转机,谁能想到歼灭这支异族兵马后,唐军彻底掌握了战略主动呢。
高句丽的最后一张底牌,就这样被李钦载和麾下的五千将士废了。
请罪之后,契苾何力又望向软兜上躺着的李钦载,一脸愧疚地道:“景初,老夫这次疏忽了,是我对不住你,国朝重器差点被我害死,是我的错。”
李钦载急忙道:“契苾爷爷万莫如此,折煞小子也。这是一个意外,谁都没有错。”
契苾何力叹了口气,下意识一掌拍在李钦载的肩上。
“啥都不说了,凯旋回长安后,老夫好好补偿你……”
接着契苾何力愕然发现李钦载脸色变得惨白,睚眦欲裂圆睁双眼,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景初咋了?”契苾何力茫然问道。
李钦载虚弱地道:“快……快叫大夫抢救我!”
李勣气得飞起一拐狠狠打在契苾何力的背上:“老杀才,你那一掌是认真的么?”
……
进了辱夷城外的唐军大营,李钦载被安顿在中军帅帐旁边的营帐里。
李钦载进了营帐被金达妍抢救的同时,契苾何力搀扶着李勣进了帅帐。
李勣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只是腿脚仍有些不便,那么接下来,契苾何力理所当然地将唐军的统帅权交还给了李勣。
从今以后,李勣仍是一军主帅,契苾何力成了他的麾下部将。
李勣当仁不让地接过了指挥权。
他很清楚,这是他人生的谢幕一战,他希望在史书上留下亮眼的一笔,没有必要谦让什么。
李钦载的营帐内,金达妍给他扎了几针,小八嘎又给他喂下了汤药,李钦载终于又活过来了。
金达妍表情很冷艳,说话都带着火药味。
“就算是长辈,下手也不能如此不知轻重呀。”金达妍不满地道。
李钦载感激地道:“多谢金神医牵挂。”
金达妍冷冷地道:“我牵挂什么?你伤势加重是你的事,重要的是给我添了麻烦。”
李钦载:“……”
医生面前,再牛逼的病人都得忍着。
等我伤好了……
营帐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
“景初兄,愚弟……来迟一步!”薛讷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营帐,悲愤地跪在他床榻前嚎啕。
李钦载脸都绿了,迅速抬头望向小八嘎:“叫部曲进来,把这孽畜叉出去,快!”
小八嘎为难地看了看薛讷,犹豫没敢动。
薛讷泪眼婆娑地抬头:“景初兄何故叉愚弟出去?”
“因为你这奔丧吃席的晦气样子,加重了我的伤势,滚!”
“景初兄……”
“你闭嘴,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李钦载闭眼懒得看他。
“景初兄的事迹,愚弟都听说了,乌骨城外,五千将士对阵两万骑兵,惨烈而伟大,愚弟钦崇万分,恨不能亲身与景初兄并肩而战。”
薛讷说这话的表情很真挚,显然不是玩笑话。
心疼地打量李钦载的身躯,薛讷又叹道:“此战差点陨我大唐重器,幸好景初兄吉人天相,命不该绝……”
连着说了两句人话,李钦载的心情终于好一些了。
于是李钦载客套地道:“慎言贤弟也不错,听说贤弟不费一兵一卒,劝降了辱夷城,传为我军之佳话……”
薛讷精神一振,好像等的就是这句夸赞,立马眉开眼笑道:“不谦虚的说,愚弟的智勇其实并不逊于景初兄,兄与愚弟并称当世卧龙凤雏,想必是没人反对的……”
正要滔滔不绝自夸功劳,被李钦载及时打断。
“换个话题,你继续夸我。”
第1122章 请达天听
卧龙凤雏听起来像骂人,李钦载必须跟这词儿撇清关系。
薛讷在帐内很兴奋,口沫横飞述说自己智取辱夷城的经过,期间大肆添加夸张的形容,把自己描绘成智勇双全的孤胆英雄,独身勇闯龙潭虎穴,打败了邪恶的大反派,终于兵不血刃拿下了辱夷城。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大唐没他就完了,天都会塌了。
李钦载耐着性子听他自吹自擂,没办法,自己动弹不得,无法跳起来给他一记暴击,让他的脸上写满故事。
薛讷却说得很流利,显然智取辱夷城的经过他对人说过不止一次,都有固定的文稿了,见人就拿出来背一遍便是。
用了半个时辰,终于说完了他的丰功伟绩,薛讷说得口干舌燥,抄起床榻边一碗水便往嘴里灌。
灌完薛讷才喷了出来:“咋是药?”
李钦载冷静地道:“一个重伤病人的床边摆着一碗药,应该是很合理的吧?”
薛讷咂咂嘴,满不在乎地道:“没事,喝不死人,景初兄,愚弟智取辱夷城这段你觉得怎样?你若不满意,愚弟再给你说一段姐夫追日的故事……”
“你特么快闭嘴吧,”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说了半个时辰,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用钱把城门砸开了呗,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薛讷一滞,沉思半晌,迟疑地道:“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但……哎,不对,景初兄过分了,愚弟智勇双全出生入死,怎么到你嘴里就变得如此猥琐了?”
李钦载嗤笑:“拿钱砸人这把戏,长安城的混账们谁没干过?只要有钱,你干的这活儿,是条狗都能干。”
薛讷顿觉受到了伤害,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景初兄,何故如此伤我?”
“因为我发现你飘了,作为兄弟,我有责任有义务让你双脚落回地面上。”
在李钦载眼里,薛讷确实有点飘了,那股子得意洋洋炫耀功劳的样子,真的很欠抽。
在军中吹嘘也就罢了,若回到长安还是这副德行,会给他惹祸的。
自古以来,恃功而骄的人有几个好下场?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出风头的人,薛讷若不收敛,迟早会惹上麻烦。
少年心性,逞勇斗气夸功,很正常,能理解。
但如果想从少年平平安安活到老年,最好还是低调点儿,自己做过的事,不需要自己去宣传,其实别人都默默看在眼里。
李钦载说完后,薛讷沉默许久,神情越来越凝重。
接着突然朝李钦载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良朋益友,逆耳忠言,多谢景初兄提点,愚弟受教了。”薛讷诚挚地道。
显然这么一会儿,薛讷也想通了。
大家都是纨绔子弟,家里长辈都是朝中的大人物,朝堂的凶险大家都见得多了。
薛讷反省之后,发现自己最近果然有点飘,到处得意洋洋吹嘘自己智取辱夷城的经过,自夸其功这毛病或许军中没人跟他计较,但这毛病若不改一改,回到长安继续自夸,就等着倒霉吧。
朋友的用处,除了吃吃喝喝,更需要互相扶持,患难与共。在对方脱离了正道的时候,果断抽一巴掌把他扳回来。
此刻的薛讷对李钦载真心感激,当他得意的时候,别人只知道逢迎阿谀他,却从来没人告诉他这是在作死。
只有李钦载,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果断给他当头淋了一盆凉水。
这才是朋友真正该干的事。
多年的兄弟,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二人相视一笑,便揭过了。
而薛讷,也暗暗决定从此以后绝口不提自己智取辱夷城的经过,哪怕别人主动问起,也要轻飘飘地带过去。
诚如李钦载所说,自己干过的事,别人其实都默默看在眼里,不需要自己吹嘘。
“景初兄这伤,怕是要养很久吧?亏得命大,从鬼门关打了一转又回来了,不然愚弟可就痛失兄弟矣。”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金神医说,大约要养半年。”
薛讷神情一变:“半年?那接下来的灭高句丽之战……”
李钦载微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估摸我没法领军了。”
薛讷点头:“契苾大将军看了军报,说景初兄前些日那一战,定鼎了我军灭高句丽的胜局,接下来便是南下围城,克平壤,清宫室,彻底将高句丽收归我大唐版图。”
“说来并无悬念,但灭国最后的荣耀时刻,倒是让人热血沸腾,景初兄不如留在后军静养,待我王师破敌都城,愚弟我亲自抬着景初兄进平壤,与将士同贺。”
李钦载笑了笑,道:“这种仪式感之类的事,就没必要参与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天子会有诏书至,召我回长安养伤。”
薛讷一愣,接着露出迟疑之色,良久,狠狠一咬牙:“景初兄若回长安,愚弟留在这里也没啥意思,反正我这次也算给我爹长了脸,混了点功劳,不挨揍就是大吉大利,我与景初兄一同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