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见崔婕表情坚定,似乎已铁了心要去登州,李思文只好长叹一声,道:“此行路途遥远,马车难行……”
“昔日未嫁时,娘家的师傅已教会我骑马,阿翁勿虑。”
李思文只好叹息着摆了摆手,崔婕见他已默许,于是盈盈行礼拜别。
……
李勣一道奏疏进京,殊不知在长安已激起了惊涛骇浪。
李钦载受重伤的消息不仅震惊了英国公府,也震惊了李钦载的弟子们。
得到消息后,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人大惊失色,悲痛之下立马赶到英国公府询问。
当国公府的部曲告诉他们,崔婕即将随同部曲远赴登州,打探李钦载的情况。
府门外,李素节等人围堵在门口,一个个焦急抹泪,无所适从。
消息未确定真假,但显然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也在人群中,姐妹俩紧紧握着手,脸上布满了泪痕也顾不得擦,踮起脚尖朝府门内张望,试图想听到先生重伤的消息是谣言。
一行人加上各家的随从部曲,将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良久,一袭素装的崔婕脸色凝重地从府门内走出,众弟子一惊,急忙上前行礼问安,然后纷纷问起李钦载的状况。
崔婕当然也不清楚,强掩着悲戚,镇定地安抚众弟子,并告诉他们,自己马上要赶赴登州港,或许还会进入高句丽。
李素节年纪最长,他与李钦载的师徒感情也最深,听崔婕说要赶赴登州,李素节咬了咬牙,坚定地告诉崔婕,弟子愿与师娘同往登州。
李素节带了头,其余的弟子们纷纷表示愿同往。
崔婕来不及阻止,便见众人转身告诉随从,让他们回家报信,自己与师娘和同窗们马上出长安东行。
说走就走,连行李都懒得收拾,每人骑上一匹马,围簇着崔婕朝城外行去。
两百余李家部曲,再加上各家的随从和下人,这支奔赴登州的队伍不知不觉竟已有千余,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
与此同时,李治的圣旨也出了长安,朝高句丽战场飞驰而去。
……
十余日的静养,李钦载的伤势好了一些,但腿部的骨折和内伤仍然未愈。
为了治他的伤,金达妍也算是卯足了劲,拿出了生平的看家本事。
所以这段日子以来,尽管伤势好得慢,但还算是比较乐观,据金达妍分析,伤愈后也不会留下太严重的后遗症。
十几日下来,李钦载能从床榻上坐起来了,但腿部的骨伤还在恢复中,不能下地行走。
李钦载的性子不可能在床榻上一直躺下去,于是画了张图纸,让随军工匠打造了一个木轮的轮椅。
轮椅车不难造,一个横轴两个轮子,上面装一组避震的铁片,最后再装一个软和点的座垫和靠背。
工匠造好后,李钦载被部曲抬到轮椅上,后面小八嘎推着他。
今日的李钦载心情特别不错,十多天没出营帐,终于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看到了阳光白云和青山绿水。
金达妍也跟在轮椅车后,她一脸的忐忑,不停叮嘱小八嘎轻一点。
本就内伤严重,若坐在轮椅车上稍微颠到了五脏六腑,又是一桩麻烦事。
“金神医好医术,”李钦载看着大营内的风光,忍不住夸道:“此战之后,金神医可有意与我同归长安,做我李家的供奉?”
金达妍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小八嘎轻笑着在一旁帮腔道:“金神医不必犹豫,相信你也很清楚,高句丽很快将是大唐的版图,高句丽人以后也都将是大唐人。”
“大家既然都是大唐人,何不将一身本事货与王侯家?你与我家夫君相识已久,也清楚了他的为人,相信夫君会善待你的。”
第1125章 国士之礼
李钦载与金达妍的相识并不美好,事实上当初是李钦载一把火将她熏出来的。
强迫将她带回唐军大营后,金达妍却凭她的一身本事,前后救了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
对李家来说,这是大恩。
所以在李钦载伤势恢复之时,便动了将金达妍聘为李家供奉的念头。
这个念头他也跟李勣私下商量过,李勣也是欣然应允,甚至关于金达妍的安置问题,祖孙俩还起过争执。
李勣打算将金达妍安置在长安城的国公府,李钦载却想将她安置在甘井庄。
人才很抢手,祖孙俩为了她差点翻脸。
面对李钦载的邀请,金达妍却有些犹豫不决。
她只是乱世小民,无力改变国家大势,只能努力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作为高句丽的平民,她这些年生活在贫瘠穷困的乡村里,见过唐军对乡民的屠戮,也见过高句丽军队对乡民的抢掠。
所以若说仇恨,她心中的仇恨并不具体对谁,她只仇恨荼毒平民的权势者,无论唐军还是高句丽。
李钦载当初请她救命,虽说用大火熏出了她和乡民,但后来证明他说话算话,不仅没有屠戮她的乡邻,反而让唐军给了乡邻许多赖以生存的食物。
这样一来,金达妍对李钦载已没有什么国仇家恨,反而有些感激他对乡邻的善待。
此刻李钦载开口邀请她同归大唐,金达妍委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主要是不愿沦落异国异乡,她终究难舍生养她的故乡。
李钦载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上,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淡淡地道:“一身本事难得,若终老于贫瘠乡野,是对你绝世医术的极大浪费,在长安也有许多需要你医治的病人。”
“不仅如此,你的医术也需要传承下去,需要发扬光大,天下英才皆聚于长安,你不愁找到天赋超凡者承你衣钵。”
“李家供奉,世代受我李家俸禄,必待为上宾。”
这番话终于令金达妍动心了。
良久,金达妍轻轻嗯了一声。
李钦载和小八嘎都听到了,二人不由同时露出欣悦的微笑。
指了指前方,李钦载道:“推我去将士们营帐里走一圈,我想看看那一战后活着的袍泽们。”
小八嘎推着轮椅前行,慢慢朝后军营帐走去,那里有一片营区,正是受伤将士们静养的地方,乌骨城外一战,五千将士大多战死,仅剩的百余将士便住在这里。
越靠近营区,李钦载的表情越凝重。
靠在椅背上,李钦载慢慢阖上眼,脑海中顿时闪过当初那一战的一幕幕惨烈的画面,硝烟,战火,壕沟,和遍地的袍泽尸骸。
缓缓呼出一口气,李钦载的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李帅,是李帅!”一名瘸着腿的袍泽惊喜地看着他,扭头大呼道:“李帅来看大家了!”
话音落,从各座营帐里走出许多将士,他们身上或轻或重都带着伤,有的甚至断胳膊断腿,还有的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刀痕,看起来狰狞可怕。
轮椅上的李钦载很快被受伤的袍泽们围了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围在他四周,又不敢触碰他,一个个欣喜地跟着轮椅缓缓前行。
李钦载示意小八嘎停下,然后微笑环视将士们。
“都活着哈,我也活着。”李钦载含笑道,眼眶却不知不觉泛红。
众将士也红着眼眶,哽咽点头。
李钦载哈哈一笑:“活着挺好的,对吧?”
众将士又点头。
李钦载缓慢地伸出手,将面前一名流泪的府兵狠狠拍了一巴掌:“生死关都闯过来了,哭啥!不嫌丢人。”
环视众人,李钦载笑道:“咱们都好好活着,来,大家互相发个誓,一定要活到八十岁,谁若没做到,咱们一起去他坟头撒尿,以示惩戒。”
众将士泪中带笑,纷纷举手发誓。
李钦载叹了口气,脸色渐渐沉痛起来,沉默许久,低声道:“活着的人,不要忘记死去的人,荣耀应该属于他们。”
众将士哽咽抱拳:“矢志不忘。”
李钦载此刻突然理解了前世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为何从此隐姓埋名,甘愿一生籍籍无名做个平凡人,军功章被他们锁在箱子里,至死也没拿出来炫耀过。
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才会懂得他们感受。
活着的人,不愿领受这份沉甸甸的荣耀,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荣耀归于那些战死的袍泽们。
无谓生死,后人凭吊,皆是伟大。
……
中秋之后,天气仍然炎热,白日里根本没有一丝凉风,让人愈发闷热难当。
一骑快马从西而来,渡海到达辱夷城外唐军大营。
当李钦载正在营帐里琢磨发明某个新菜式时,部曲赶来禀报,长安天使至,请五少郎速去帅帐接旨。
将李钦载抬到轮椅上,众部曲匆匆推着他来到李勣的帅帐。
帅帐内众将齐聚,李勣坐在正当中,见李钦载坐着轮椅进来,众人脸上纷纷露出赞许的微笑。
唐军东征至今,若说军中功勋之首,李钦载是毫无争议的首功,任何将领都无法反驳。
长安宣旨的天使不是文官,只是一名禁卫。
见李钦载入帐,禁卫双手捧出一卷黄绢。
李钦载艰难地从轮椅上撑起身子,正要行礼下拜,禁卫急忙拦住了他。
“李帅重伤在身,陛下有旨,不必行礼。”禁卫微笑道,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崇敬。
武夫与文人不同,武夫只认战功,任你嘴皮子天花乱坠,他们只承认你做的事,从不在乎你说什么话。
李钦载做的事,足以得到这位禁卫的崇敬。
帐内众将纷纷下拜,唯独李钦载坐在轮椅上。
展开黄绢,禁卫将圣旨内容缓缓念出来。
文字晦涩难懂,但意思很清楚。
着渭南县公李钦载交接军中事宜,即日启程,乘水师舰船西进,先回大唐登州,再入长安,沿途官军人等,以国士之礼迎送。
圣旨念完,众将微微惊讶地看着李钦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