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帅旗是从战场上带下来的,郑三郎临死都不肯让它倒下的一面旗帜。
它只是死物,可不知为何,李钦载总觉得乌骨城外一战后,这面帅旗好像被注入了灵魂,它已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帅旗没有清洗,仍保持着当初沾满血污的模样。
这是李钦载特意吩咐的,上面沾的是英灵的血,不能洗。
离岸边越来越近,李钦载赫然发现岸上站满了人。
不少是穿着官服的官员,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李钦载惊喜地发现,崔婕竟然也在其中,还有那些不争气的弟子们,都在岸边翘首以盼。
眼眶顿时泛红,李钦载深呼吸。
再见妻子亲朋,恍如隔世,散不尽的硝烟战火,与此刻岸上亭亭尔雅俏立的妻子,两幅画面重叠在一起,像夕阳下开出的花儿,带着血色的美丽。
李钦载合上眼,然后睁开。
该走出那个世界了,我特么要拥抱和平的生活!
偌大的舰船缓缓靠岸,小八嘎推着轮椅,李钦载率先下了船。
岸上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四周林立无数官员和百姓,登州城的守军披甲按刀,列于红毯两旁,留出一条长长的荣耀之路。
李钦载不由失笑,这排场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隆重得有点过分了。
登岸的那一刻起,崔婕见到坐在轮椅上的李钦载,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流下,最后不顾失仪,当着众人掩面大哭起来。
脚步踉跄跑上前,崔婕一把抱住李钦载,很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胸膛,从此以后好好保护起来。
“夫君!”崔婕大哭。
李钦载吸了吸鼻子,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还活着,没必要如此伤怀,留点眼泪等我将来八十岁寿终正寝后,到我坟头上哭去。”
崔婕仍大哭不止,泣道:“妾身非不识大义之愚妇,夫君报效君上家国,舍身杀贼,妾身不拦着,以后也拦不住。”
“可妾身只盼夫君杀贼之时,也要惜身自保,你若有事,咱李家的天都塌了,留下咱家这些孤儿寡母如何苟活?”
李钦载笑着轻抚她的后背:“不拼命了,以后都不拼命了,我保证。为了天子和社稷,这次我丢了大半条命,也算对得起天子了,以后绝不干这亏本买卖,大好时光留着陪我的妻儿老小。”
崔婕从他怀里离开,看着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浑身虚弱的样子,心中愈发疼惜酸楚,不由再次大哭起来。
李钦载有点头疼,熊婆娘哭起来没完没了了还。
这时李素节等弟子上前,神色庄重地朝李钦载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弟子恭迎先生归唐,先生在高句丽率孤军抗数倍之强敌,死战不退,弟子等皆已听闻,先生气节高洁,风骨刚烈,此生得入先生门下,是弟子等的无上荣光。”
李素节严肃地说完,旁边的李显也道:“先生平安归唐,是我大唐之福,社稷之福,亦是我等弟子之幸。”
众弟子这时也纷纷上前见礼,万众瞩目的场合下,弟子们行礼说话都很规矩,跟昔日学堂里一个个没正形的浪荡模样完全不同。
李钦载环视众弟子,不由欣慰地笑了。
然而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迎接人群,李钦载又沉下了脸。
“今日这排场,是你们搞出来的?”李钦载冷冷道。
李素节赶紧道:“是弟子的主意,先生是我大唐的英雄,英雄归乡,岂能锦衣夜行?弟子想让世人都知道,先生为大唐付出了怎样的牺牲,立下了怎样的功劳……”
李钦载眼睛闭上,挥手道:“告诉官员,让百姓都撤了,家里农活那么忙,为生计奔波那么辛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被强行赶到港口,不是造孽吗?”
“他们中的大部分恐怕连我姓什么叫什么,干过什么事都不知道,稀里糊涂聚在港口凑人数,有意思吗?这种排场不要也罢。”
李素节忍不住道:“先生为大唐立下偌大的功劳,今日荣耀归乡,何方破例一次,让百姓们也瞻仰一下先生的风采……”
李钦载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靠在轮椅的椅背,叹道:“既然活下来了,便没有资格享受这份荣耀,荣耀属于战死的英灵们。”
“叫他们散了吧,咱们进城寻个馆驿安顿。”
登州刺史齐铮这时才敢领着一众官员上前见礼,李钦载含笑与众官员一一招呼后,身后的小八嘎正要推着轮椅前行,却被崔婕接过了手。
朝小八嘎强笑了笑,崔婕道:“夫君伤重之躯,理应由我来照顾。”
小八嘎不敢跟她争,行礼默默退到一旁。
正要推着轮椅前行,四周的百姓却突然动作划一朝李钦载长揖。
李钦载愣了,扭头瞪着李素节:“这也是你授意的?”
李素节一脸莫名其妙:“弟子没授意呀。”
齐铮也愕然道:“下官只是召集百姓来此迎李县公,也没授意过……”
话音未落,百姓们却此起彼伏道:“李县公,小民听说过您!”
“李帅之忠勇已传遍登州,了不得!李帅威武!”
“今日非官府强令而来,而是我等小民自发来迎。”
“大唐万胜!李帅万胜!”
最后百姓们的呼声竟渐渐整齐起来。
“李帅忠勇,彪炳千秋!”
山崩地裂般的高呼声,李钦载震惊地环视四周,良久,抿了抿唇,被崔婕和小八嘎搀扶着从轮椅上艰难起身,弯下腰朝百姓们长揖回礼。
李素节等弟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眼眶也泛红了。
为国为民的英雄,纵是一生沉默,也终将被人们铭记,世代不忘。
第1135章 贤妻难得
登州港欢迎的场面,委实令李钦载感到震惊,也很感动。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被世人铭记,不负这一场浴血牺牲,战争的阴云从头顶散去,一切的付出仿佛都值了。
崔婕推着轮椅,踩着红毯慢慢往前走,李钦载坐在轮椅上,不时朝两旁的百姓们拱手回礼。
一众弟子和官员默默地跟在后面,紧跟其后的,是从舰船下来的部曲和水师将士们。
夕阳洒在夫妻俩缓慢的身影上,仿佛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夫妻二人在这片光芒里,如同走过了时光的年轮,相濡以沫,彼此融进了对方的生命里。
离开港口,部曲们将李钦载抬上马车,马车缓缓行进,朝登州城驶去。
马车内,崔婕紧紧依偎在李钦载身边,小心翼翼地侍候他,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他肚子饿不饿。
然后崔婕掀开车帘,将小八嘎叫到跟前,详细问过李钦载每日需要饮下的汤药,什么火候,如何煎服,药材最佳的产地,怎样照顾重伤之人等等。
事无巨细,崔婕全都问得清清楚楚。
从李钦载登岸的那一刻起,崔婕便完全接手了照顾李钦载的工作。
问过之后,崔婕又瞥了一眼老实乖巧状的小八嘎,哼了一声:“看你这模样,夫君约莫已将你收房了,以后便跟我们一同住在后院。”
“你虽是倭国皇长女,但在李家终归是妾室,所以没法给你一个体面的成亲仪式,你意下如何?”
小八嘎急忙道:“能嫁给夫君已是天幸,我……不在乎什么成亲的仪式。”
崔婕满意地笑了笑,道:“你在咱家待了几年,上下人等都熟了,也知道咱李家后院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只要你安分守己,家里都会善待你的。”
“还有,你父王和倭国王室族人都已来到长安,天子恩典,给你父王和族人在长安城赐了一座不小的府邸,日后你若思亲,可允你每月回长安城探亲。”
小八嘎感激地道谢。
崔婕又疑惑地打量她一番,道:“不出所料的话,夫君出征刚到倭国,应该就将你收房了吧?这都大半年了,你肚子为何还没动静?”
小八嘎慌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呀。”
崔婕严肃地道:“咱家人丁不多,子嗣是大事,回到长安后,请个大夫给你看看,此事不可怠慢,夫君娶进门的女子,总要为他留个一儿半女的。”
说完不等小八嘎回应,崔婕挥手令她退下,然后叫来了部曲队正冯肃。
得知刘阿四另有所遣,队正被冯肃继任后,崔婕严肃地打量他一番,见冯肃身上缠满布条,一只胳膊打了吊板,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刚结了疤。
崔婕叹了口气,道:“冯队正,本来打算怪你在战场上没保护好夫君,让夫君受此重伤,但现在我看到了,你和部曲袍泽们也尽了全力,所以我现在不怪你,反而要感谢你护我夫君周全。”
说着崔婕坐在马车上,朝冯肃微微一福礼。
冯肃大惊,急忙抱拳躬身:“少夫人折煞小人也!万不敢当。”
崔婕摇头:“你和部曲袍泽也付出了惨烈的牺牲,出发时的两百部曲,回来时听说只剩了二十来人,我虽未见你们浴血厮杀,但已感同身受,冯队正,你和袍泽们辛苦了。”
“李家不会亏待你们,回长安后,每位袍泽去账房支钱五贯,战死的袍泽优恤家人亲眷,每户恤钱十贯,李家给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子女养到成年,若愿袭亡父之位,可入李家为部曲。”
冯肃感激涕零,代袍泽们再三道谢。
崔婕挥手令他退下。
李钦载半躺在马车里,含笑看着崔婕一边赶路一边处理家务,心中无比欣慰。
家有贤妻,夫无横祸。
崔婕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处理事物也是老道熟练,人情世故皆俱,这几年下来,果然已有了当家正妻的气势。
处理完这一切,崔婕回到车厢里,看着李钦载柔声道:“夫君倦了么?”
李钦载笑道:“有点困了。”
“夫君枕在妾身腿上,离登州城还远,夫君眯瞪一会儿吧。”
头枕在崔婕柔软又有弹性的大腿上,李钦载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不知不觉睡着了。
静谧的车厢内,崔婕深情地注视着他沉睡的面容,昔日神采飞扬的夫君,如今却虚弱不堪,稍微活动便困倦。
一想到他曾在战场上舍生忘死与敌人厮杀,为家国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崔婕的眼眶又红了,心疼得一阵阵针扎一般,好想哭,却不能哭。
愿此战之后,天下河清海晏,世人安享太平,更愿怀里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能与妻儿平安顺遂,陪伴到老。
……
一行人进了登州城,齐铮将刺史府后院腾了出来,让李钦载夫妻和一众弟子居住。
李钦载伤重之身需要静养,崔婕也没推辞,领着众人住进了刺史府后院。
部曲们将李钦载抬进厢房,崔婕已在院子里忙开了。
安顿部曲和弟子们住下,汤药饮食酒水车马,样样都需崔婕亲自安排。
崔婕像一阵风似的,在院子里到处忙活,弟子们大多是男子,而且个个娇生惯养,做不了如此细致的事,只好老实地听师娘的吩咐,让干啥就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