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迦逸多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笑,他走路的姿态怡然自得,再看看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的扈从,一股掌握权力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里当官,果然无比风光。
可惜,这个官儿当不长久。
骗术终归是骗术,骗术迟早有被戳破的一天,卢迦逸多只能在被戳破之前尽量多捞些好处,最后赶在人们发现端倪之前跑路,换个别的国都继续行骗。
当官固然风光,但也时刻伴随着危机。
比如今日,大唐天子突然下旨,命他给太子诊病。
对卢迦逸多来说,这是一场严重的危机。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连脉都摸不明白,更遑论治病开方了。
幸好他的职业是骗子,骗子之所以能骗到别人,自然有他自己的一套骗术。
马车悠然停下,卢迦逸多下了马车,仰头看着东宫那巍峨沉重的门墙,心中不由多了几敬畏。
在宫人的领路下,卢迦逸多进了李弘的寝殿,进门便行礼。
李弘躺在病榻上,脸色比以往更灰败了几分,卢迦逸多只看了他一眼便预感到,这位大唐的太子似乎活不长了。
行礼之后,卢迦逸多等着李弘先开口,但奇怪的是,李弘的态度比较淡漠,从他进门到现在,李弘一句话都没说。
卢迦逸多有些奇怪,他听说过太子的为人,风评很不错,朝臣皆云太子殿下温润尔雅,谦逊虚怀,从不端半点架子。
可此刻的李弘表情冷漠,根本没有半分谦逊温润的样子。
良久,李弘终于扭过头,淡淡地看了卢迦逸多一眼。
“听说你会炼制长生不老药?”李弘开口便问道。
卢迦逸多垂头:“是的。”
“我若吃了你的长生不老药,是否能长生?”李弘似笑非笑道。
“逆天之道,非常人能承受,若世人皆可长生,天下岂不是乱套了?故而长生不老药只赠有缘人,大唐的天下,有缘人只有当今天子一位。”
李弘冷笑:“说是有缘,可我为何只听出了势利?原来长生不老药也如此有眼力,只认人间至尊为有缘。”
卢迦逸多皱了皱眉,现在他确定了,这位大唐太子对他并无善意。
李弘又冷冷道:“炼制长生不老药,怕是需要不少名贵药材吧?其中是否还需要黄金珠玉和各种珍奇宝物?”
“那些名贵的东西,究竟是入了药,还是入了你的口袋?”
第1202章 道行不浅
太子李弘对卢迦逸多的敌意来得直接又粗暴,而且丝毫不假掩饰。
卢迦逸多心头微颤,望向李弘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憎恨和愤怒。
那是一种仇人才有的眼神。
卢迦逸多满头雾水,今日是他与李弘的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过李弘。
你父皇都那么信任我,凭啥你却如此仇恨?
至于李弘提到的黄金珠玉,卢迦逸多有些心虚。
长生不老药是高级货,用点名贵的东西天经地义,就算不入药,炼丹的人难道不需要精神损失费吗?
回血回蓝也是要钱买药的。
但这个理由在李弘面前却实在无法说出口,卢迦逸多当了几天的官儿,对大唐官场的规矩也懂了七八分。
在这个阶级森严的环境里,太子骂你你就受着,太子打你你就撅着,敢反驳太子一句那就是以下犯上,后果很严重。
卢迦逸多在别人面前可以摆出高人的姿态,但在李弘面前却不敢,太子已对他充满了仇恨,满满的求生欲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别顶撞太子。
“殿下言重了,黄金珠玉确实有,但皆是陛下所赐,臣只能愧受,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当然入不得药。”卢迦逸多微笑解释道。
李弘语气淡漠地道:“你不远万里来我大唐,是为求官,还是为求财?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
卢迦逸多朝李弘行了一礼:“臣不求官也不求财,只求天子长生,福泽兆民,也算臣积下了功德,无愧佛祖了。”
李弘笑了:“话说得很漂亮,卢迦逸多,你是个人物。”
卢迦逸多心头一紧,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句话是在夸他,事实上,他从李弘的话里听出了森森杀意。
不知李弘为何对他怀有如此深重的敌意,但卢迦逸多知道不宜再跟李弘闲聊下去,尊贵的大人物往往喜怒无常,万一待会儿聊得不投机,激起了李弘的杀机,真有可能把他拖下去斩了。
“殿下,臣奉天子之旨,来此为殿下诊病,还请殿下伸出手来。”
李弘朝他古怪地一笑:“你要给我诊病?你会把脉吗?你知脉象病理吗?你开方懂得药物克反之理吗?”
卢迦逸多面不改色地道:“该懂的,臣都懂,但臣需要先为殿下把脉,不知殿下脉象,臣不敢开方。”
李弘盯着他的眼睛,良久,缓缓伸出了手腕。
卢迦逸多告罪之后,三根手指搭了上去,眼睛半阖为李弘把脉。
李弘仍盯着他的脸,眼神中透出一股讥诮之色。
半晌之后,卢迦逸多让李弘换了一只手继续把脉,然后又看了看他的舌苔,仔细打量李弘的气色和瞳孔,最后询问李弘的饮食起居和各种症状。
不得不承认,这一套问诊的流程很专业,李弘挑不出任何错处,卢迦逸多的手法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比太医更细致。
把脉之后,卢迦逸多缓缓道:“殿下天生体弱,气血极虚,脾胃重损,劳心过度之象,臣不得不直言,殿下已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李弘眼中闪过异色,这些话太医也曾说过,同样的,李弘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难怪此人被父皇信任,若是骗子,确实有几分道行。
李弘若不是非常相信李钦载,恐怕此时已对卢迦逸多深信不疑了。
“你曾放出话来,可治我之疾,此时病理已知,你打算如何开方?”李弘淡笑道。
卢迦逸多行了一礼,道:“药石难医,但炼制丹药或有生机,臣是天竺人,用的丹方也是天竺的方子,不知殿下可愿等候几日,待臣将丹药炼成,奉于殿下阶前。”
李弘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卢迦逸多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丹药炼成之前,臣可开出一方,暂保殿下的病情不再恶化,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拖一阵’,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弘点头:“好,来人,取纸笔来。”
宫人取来纸笔,卢迦逸多也不客气,提笔便写下方子。
卢迦逸多本是天竺人,但对中原文化也是颇为了解,不仅会说关中话,也会写汉字。
半晌之后,卢迦逸多写完了方子,然后双手递给了宫人,李弘却一招手,宫人急忙将方子送上。
仔细看了看方子里的药材,李弘眼中的惊异之色愈浓。
方子上的十几味药材都很熟悉,正是他这些日子常服用的药。
看到这些熟悉的药材名字,李弘甚至都开始怀疑这家伙到底是不是骗子了,别的不说,诊病开方这方面,似乎真有一些斤两,至少不逊身边的太医。
卢迦逸多叮嘱了宫人煎药的方法后,便向李弘告辞。
直到卢迦逸多离开了东宫,李弘盯着手里的方子沉思良久,突然道:“宣太医署令秦鸣鹤来东宫,快。”
半个时辰后,太医署令秦鸣鹤匆忙赶到东宫。
太医署令是官职,顾名思义,秦鸣鹤是太医署的一把手,妥妥的医学权威。
当初李治眩晕症发作昏厥,正是李钦载和秦鸣鹤互相配合,用耳尖放血之法,救了李治一命。
秦鸣鹤已是七十来岁的老头儿,李弘一道召令,老头儿差点跑断腿,进了寝殿与李弘见礼之后,仍喘着粗气,额头汗珠潸然。
李弘也不废话,将方子递给秦鸣鹤。
“烦请秦太医帮我看看,这张方子可对我的病症?”
秦鸣鹤接过方子仔细看了两遍,皱眉渐渐皱起。
“殿下,这张方子倒是四平八稳,与太医署的太医们会诊后开的方子几乎无异,只是其中多了两味药材,但这两味药材掺在里面,臣一时还没看出端倪,或许是温养之药,也或许起到画龙点睛之妙。”
“事实如何,臣需要回太医署,与同僚们会诊参详后,才能给殿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李弘也皱眉道:“就是说,这张方子大体上应该是对症的?”
秦鸣鹤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的,大体对症了。”
李弘的表情顿时有些难看。
“道行不浅,我都怀疑他究竟是不是骗子了……若真是行骗,欲除此人,怕是不易。”李弘喃喃道。
不提李钦载的谏言,也不提卢迦逸多给李弘开的药方。
李弘是太子,大唐太子有自己的主见,他认为错的,就一定是错的。
别的不说,“长生不老药”这东西,已令李弘感到深深的嫌恶反感。
他和李治不一样,他不信长生,任何打着“长生”幌子的人,在他眼里都是祸国的逆贼。
心绪愈见激动,李弘的脸色泛起几分苍白,同时剧烈咳嗽起来。
秦鸣鹤吓坏了,急忙上前拍背又诊脉。
李弘一边咳一边摆手,断断续续道:“取纸笔来,我要写奏疏。”
第1203章 障眼之法
李弘其实早已对自己的病绝望了,更不相信一个异国骗子能挽救他的性命。
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以一种殉道者的悲壮,奋笔写下一道奏疏。
奏疏里的内容一反多年来的谦逊小心,处处锋芒毕露。
这是一道劝谏奏疏,李弘直指帝王笃信长生术的种种弊端,然后引经据典,从秦皇说到汉武。
谈及各个朝代的帝王犯下的大错,将长生术与帝王的昏庸程度相比较,并举例各种因为帝王求长生而引发的朝代动乱,黎民苦难。
这道奏疏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逼人,直刺内心,只看内容的话,跟李弘平日的性格截然不同,简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的,李弘不再有顾忌了,更不需要在父皇面前小心翼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