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道衍是刘伯温的晚辈,被训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贫僧的意思是,皇上虽然壮士断腕,废了迁都之计,避免了淮西勋贵尾大不掉。但不杀韩国公,甚至没废他的爵位,就说明皇上还不打算对淮西武将集团动手。”
道衍区区一个和尚,却在刘伯温面前夸夸其谈起最高层的权力斗争,这一幕真有够诡异。
但更诡异的是,刘伯温非但没喝止,反而露出倾听的神色,似乎很认可这个和尚的分析。
“这是很正常的。宋元积弊太重,这大明朝弊病之多,缺陷之大,远逊汉唐。皇上有太多的硬骨头要啃,有太多的荆棘要趟,啃下来,趟过去,他的江山才能一代代传下去。啃不下来,趟不过去,大明又是一个短命的王朝。
“这种时候,那些军头固然是个大隐患,但有他们在,皇上就能震慑住那些前元遗老、贪官污吏、还有地主豪绅。得把这些刺头一个个剪除了,把硬骨头啃光了,把荆棘都趟完了,才能藏弓烹狗啊。
“要是顺序倒过来,先对军头动手的话,那乐子可大了,军头就会跟前元遗老、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勾结起来,一起跟他作对。
“他朱洪武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干不过他们的。”道衍说到得意处,有些忘形了。
“所以还得按部就班的来,不管下一个动谁,都不能动勋贵。也正因如此,才要狠狠敲打他们一番,让他们老实几年再说……
“但是韩国公吃了这么大的亏,真会善罢甘休吗?贫僧觉得未必,所以要在南京拭目以待,一睹接下来的好戏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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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正唾沫横飞,说得过瘾至极,忽听刘伯温幽幽问道:
“那劳什子明王是你的弟子吧?”
“呃……”道衍登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方笑道: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青田先生。不错,我们亦师亦友,贫僧教过他一点皮毛。不是贫僧敝帚自珍,是他资质有限,学的很不到位啊。
“且贫僧也跟他说了,当今皇上无人能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可他非不听。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贫僧也没办法。”
“不过有一说一,此人气度还是不错的。要是早生十年,八成也能像明玉珍那样,混上一方诸侯。可惜生不逢时。”
“你觉得自己也生不逢时吧?”刘伯温缓缓问道。
“嘿嘿,贫僧确实羡慕刘秉忠。”道衍叹口气道:“可时也命也,咱这辈子没机会当刘秉忠了,只能尽量多找点乐子,日子不太无聊就成。”
刘秉忠也是个和尚,忽必烈在潜邸时将其招揽入幕,自此以布衣身份参帷幄之密谋,定社稷之大计。凡军国大事,多出自其谋划。对忽必烈来说,就像王猛之于苻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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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觉得自己太被动,道衍又反守为攻道:“倒是青田先生,在这小院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声不响便成了这回最大的赢家啊。”
“你又知道了?”刘伯温哂笑一声。
“往往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黑手。”道衍露出几分洞悉世事的通明道:“自始至终,最反对迁都的是谁?是你青田先生啊。现在迁都果然没戏了,让人很难不浮想联翩啊。”
“这种话可不能乱讲。”刘伯温摇摇头道:“老夫什么都没做。”
“罗贯中不是你派去中都的?”道衍却呵呵一笑:“甚至五位殿下到中都历练,也是你青田先生暗中推动的吧?”
“……”刘伯温端起茶盏,轻轻呷一口道:“看来你跟贯中先生交情匪浅啊。”
“不然我那傻徒弟,也不会轻信罗贯中的鬼话!”一直大肚能容、笑口常开的道衍和尚,忽然三角眼一瞪,露出几分煞气。
“对嘛,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刘伯温笑笑,正色道:
“你也别怪贯中先生,要怪就怪老夫吧。是我把他叫到南京来,劝说他认清形势,放下执念的。如今正是我汉家六百年未有之大一统,但能不能彻底南北混一,重塑华夏,还得看接下来二十年,能不能顺利的廓清洗刷。
“这期间,老夫绝不容许有人捣乱!谁捣乱,谁就是老夫的敌人!”说到这儿,一直云淡风轻的刘伯温也目光凌厉起来,一字一顿道:
“所以老实点儿,老夫会一直看着你的!”
第175章
“青田先生你放心。”道衍也正色道:“当今皇上乃极其难得的雄主,贫僧不是称赞他杀伐果断,而是赞他知错能改。就冲他能下圜丘罪己诏,不再迁都中都,贫僧就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有一丝造反成功的希望。”
“那等皇上百年以后呢?”刘伯温定定望着道衍,似乎很不放心这个胖大和尚。
“那时候,谁说的准呢?”道衍笑道:“你青田先生再厉害,到那时候坟头的草也老高了,还管得着后人何去何从?”
“那可未必……”刘伯温淡淡一笑道:“就算我不在了,也一样会有人阻止你们这些人的。”
“那贫僧就拭目以待了。”道衍双手合十,起身道:“贫僧先告辞了。”
“不送。”刘伯温点点头。
“对了。”道衍走出两步,忽然站住,回头笑道:“容贫僧提前跟先生道个别。”
“伱不是不走?”
“贫僧是不离京,但先生怕是快要离京了。”道衍对刘伯温笑道:“先生精神这么好,看来身子骨是养过来了。听说皇上,可是不养闲人的主,正好光一个韩宜可在中都,怕是斗不过韩国公那帮人,还得让他的老对头出山,皇上才放心吧。”
“所以说你们这些学阴阳术数的,无罪也该杀。”刘伯温没好气骂道:“老夫才捡回半条命来,可不想丢在凤阳那鬼地方!”
“论起阴阳术数,贫僧在青田先生面前,只能算是晚学后进罢了。”道衍双手合十,大笑着离开。
“秃驴就是晦气!”刘伯温骂骂咧咧,想要喝口茶压压火气,伸手却捞了个空。
低头才发现,小几上已经空空如也。自己的茶壶茶杯,还有点心碟子,以及碟子里的点心,都被那贼秃顺走了……
“鸡毛……”刘伯温反倒却没发作,靠在躺椅上哑然失笑。
原来那个贼和尚刚才故意激怒自己,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注意不到他的顺手牵羊了。
“胖和尚,有趣……”刘伯温望着飞过湛蓝天空的南归雁,忽然想到,还有个有趣的小胖子,也要回来了。
不知道他减下肥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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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走到伯爵府门口,见刘伯温的孙女还在。
“小檀越,不睡午觉的吗?”
“我就是不想睡午觉,才躲到这儿来的。”小琉璃一脸苦恼道:“娘也真是的,人家明明不困,非要逼着人家睡。”
“确实没必要。这人清醒才算活着,睡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道衍笑着走过去,往她手里塞一样东西算是答谢,然后单掌行礼,一身轻松的离去了。
刘璃看着手里的茶糕一阵纳闷,这咋这么像自己昨天买给爷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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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咱们的朱家父子。
圣驾已经离开中都一段时间,朱老板并未直接南下回京。
他先沿着淮河一路往东,来到位于洪泽湖西岸的祖陵,拜祭了自己的祖辈。
其实祖陵只是他祖父朱初一的实际葬地,再往前的曾祖四九、高祖百六,朱元璋也不知道他们葬在哪里,便也在这里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虽然祖陵的规模远远无法与皇陵相比,但规制却高于后者,以示崇敬祖先……
随后,天家父子乘船穿越了洪泽湖。
看着曾经潜伏过的地方,想到那段匪夷所思的明教生涯,哥五个自然唏嘘不已。大哥更是对老六骑牛过洪泽的壮举,感到无比震惊。
“你这老六,胆子也太大了吧?”朱标拎着朱桢的耳朵,指着浩渺无垠的湖面道:“骑着头牛就敢过洪泽。要是给你头老虎,是不是敢上昆仑啊?”
“大哥饶命,再也不敢了。”朱桢苦着脸告饶道:“这洪泽湖是个浅水湖,到处都是沙洲,骑牛横穿没看上去那么难。”
“那也不能再冒这种险了!”朱标松开他耳朵,使劲弹个脑崩道:“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咱一家子可怎么过?!”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朱桢忙小意道:“都是被逼出来,不到万不得已,臣弟还是很怕死的。”
“怕死就对了。”朱标给他揉揉脑门道:“出生入死的事儿,让你哥哥们去干,你就安心当你的老六吧。”
“哎哎。”朱桢忙应声不迭。
“殿下,皇上叫恁去用膳了。”这时,吴公公从龙船上层下来。
“哦哦,又吃饭?”朱桢有点迷糊道:“皇兄们还不一起吗?”
“几位殿下要等晚餐了,下午餐是为殿下专设的。”吴公公道。
“为啥就俺一天吃四顿?”
“皇上心疼殿下瘦的厉害,给恁加餐呢。”吴公公忙笑眯眯道:“这顿的主菜是燌羊头蹄,配羊肉水晶角儿,还有蒜酪开胃解腻。快去吧,凉了就不是内味儿了。”
“别说了,俺去吃。”朱桢咽了咽口水,一脸悲壮的走进去。
待到两人上去后,哥哥们小声议论道:
“父,父皇这是干,干啥?”
“干啥?消灭罪证呗。”老三小声道:“不信你问大哥,见咱们的第一印象是啥?”
“啥?”
“老六怎么瘦了这么多?”朱标无奈的捂着额头道:“是这样了。”
在不做人方面,朱老板一直处于行业领军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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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朱元璋笑眯眯对朱桢道:“老六,这羊头蹄可是好东西,专治五劳七伤。多吃点,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你哥哥们想吃还捞不着呢,爹疼你吧?”
不知何时起,父子俩私下也不叫父皇儿臣了……
“可是,爹,我真吃不下了……”老六愁眉苦脸道:“整天在船上不动弹,一天吃四顿,我都积食了。”
“不怕,御医有专门化积食的药。”朱老板笑呵呵道:“你看,爹想的多周全?”
“爹,我谢谢你啊……”朱桢翻个白眼,也不知是撑的,还是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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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父皇怕母后看到后怪罪,要在回京前让老六胖回来?”朱棣目瞪口呆道:
“哦,让老六下乡的减肥是他。现在看老六瘦太多,要给增肥也是他!没见过还有这样当老子的。”
“你这不就见到了。”老三撇撇嘴,他也很不爽父皇这手。对老五道:“不行把你那减肥药再给老六用上吧,绝对不能让父皇得逞!”
“三哥……”老五很认真的看着他道:“你更不是人。”
“我就那么一说……”老三讪讪道:“不管了,反正还有几天就回京了,撑不死老六的。”
第17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