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大盘中,则是‘龙沙夕照、南浦飞云、铁柱仙踪、苏圃春蔬’,另外四道南昌名菜。
另外两个大盘中也是如此,四碟菜各不相同,每一碟子菜量都比正常一盘只多不少。
就连最后端上来的大汤瓮,也盛着四种不同的汤,‘五元龙凤汤’、‘空心鱼圆汤’、‘脐橙老鸭汤’、‘老参虎鞭汤’……
诺大的圆桌被这四菜一汤摆得满满当当。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沈立本看上去好像有些不悦。
“部堂容禀,这是我们江西现在最流行的吃大菜,比如这一盘,名字叫‘南昌四景’,就像诗有四句、时有四季一样,它们整个就是一盘菜啊。”熊启泰忙解释道。
下面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部堂我们南昌就是这么个吃法,听说辽东那边还有乱炖一锅出呢,恁就入乡随俗吧。”
“哎呀,真拿你们没办法。”沈立本一脸无奈,端起酒盅道:“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众人忙陪着笑,一起向沈部堂敬酒。
几杯酒下肚,席间的气氛热络起来,沈立本也不再摆钦差的架子,对熊启泰道:“小熊,几年不见,你也会玩这些花头了。”
“哎呀,老大人伱是知道小熊我的,最是耿直没心眼了。”熊启泰苦笑道:
“可是咱们这一大桌子十几号人,若完全按照四菜一汤的规定,连塞牙缝都不够啊。那样招待老大人,我还有良心吗?不如直接跳进赣江里得了。”
“就是就是。”众官员纷纷附和道:“又不是家里吃饭,四菜一汤怎么上得了台面?”
“所以,你们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沈立本失笑道:“看来还真是对策总比政策多。”
“就算是皇上的旨意,他也得合时宜啊,”一名官员愤懑出声道:“就像那刘琏一厢情愿强推的黄册,搞得一地鸡毛、天怒人怨。他倒是一死了之了,我们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
“怎么,你们对黄册的意见很大吗?”沈立本面无表情的问道。
“那当然了,它能不大吗?清丈田亩本来就够扰民的了,造好黄册之后,居然还要把各乡各村打散重组,搞什么里甲制,地方上那些乡绅宗老,是豁出命去也要反对,天天到衙门闹事,这不是把我们架在火炉上烤吗?”那官员愤愤道。
“哎,今天给部堂接风,只谈风月,不说正事儿。”熊启泰这才装模作样的掐住话头。
“是下官一时气愤,多嘴了。”那官员忙请罪。
“无妨,本座这次下来不单为了调查刘参政的死因,还为了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沈立本大度的摆摆手,对那官员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部堂,下官南昌知府李耷。”那官员忙欠身回禀道。
“原来是李府尊,改日递个帖子,我们仔细聊聊。”沈立本温声道。
“遵命。”李耷忙恭声应道。
“来来,咱们再敬部堂一杯。”熊启泰见状又把酒席拉回到热烈的气氛中。
酒过三巡,宴席过半,伙计们再次上来,将‘四菜一汤’撤下,又重新换了另外‘四菜一汤’,还是一样的规制,但菜肴全变了。
这回沈立本连做做样子都不做了,安之若素的享受着江西官员的‘简单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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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1章
宾主尽欢的午宴过后,熊启泰陪着沈立本前往安排的钦差行辕。知道两人还有体己的话要谈,其余官员也就散了。
江西按察司曾泰回到自己的按察司衙门,在长随的侍奉下脱掉官服,换上居家的道袍,踏着轻便的丝云履,在后宅书斋中,独自喝茶静思。
今天在滕王阁的宴会,他也对沈立本笑语相迎,礼数周到,但心里却很烦闷。而他烦闷的源泉,来自于前日收到的一封信。
信是太子殿下写给他的,只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楚王殿下将微服前往南昌,命他届时听从调遣,不得有误。
太子既是他的恩公又是他的君主,曾泰自然要遵命而行。但看看今天宴会上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场面,他就直打怵。万一楚王殿下一不露头,二不担责,自己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还不让那帮人生吞活剥了?
正忧心忡忡间,长随在外头禀报:“老爷,有故人来访。”
“什么故人?”曾泰神情一动。
“说是来自什么‘爱母七八星云’,小人说这是什么鬼地方,那人说老爷一听就知道。”长随无语道。要不是老爷吩咐,这几天有客人不许拦着,早就把那两个神经病轰走了。
“是‘爱母七八星云’?”曾泰猛地站起来,这正是太子信中约定的接头暗号。没想到,居然跟钦差同一天到的。
“是‘爱母七八星云’。”长随不禁暗暗称奇,没想到老爷还真知道那地儿。
“快快有请,那是本官的同乡。”曾泰本打算亲自出迎,又怕动静太大引人注目,便还是将人请进来。
少顷,两个中年人领着个庞大少年进来。三人有个很醒目的共同点,就是都生了一对又粗又浓的眉毛。
“你先下去。”曾泰屏退长随,然后试探问少年道:“你是迪迦?”
“对,我是迪迦。相信我,你也可以变成光。”那庞大少年也一本正经回答,又问道:“伱是欧布?”
“对,我是欧布。我将化身光明,击退黑暗。”曾泰赶忙正色答道。虽然这口号还挺正义的,但总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不知从何而来。
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对上暗号之后,纳头便拜道:“微臣曾泰,拜见楚王加海王殿下!”
“平身吧。”那庞大少年自然是老六无疑,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么离谱的接头暗号。
“谢殿下。”曾泰忙谢恩起身,轻声问道:“殿下是什么时候到南昌的?”
“昨天就到了,在客栈歇了一小会儿,今早就想来拜会曾廉访的,可惜你已经有安排了。”楚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道:“只好等你回府,再来叨扰。”
“今日是去迎接钦差,微臣不敢推辞。”曾泰解释道:“自从收到太子爷的信后,微臣便一直在等候殿下驾临。”
“你该怎么忙怎么忙,不要让人觉得反常。”楚王殿下摆手笑道:“本王这次来南昌,是奉旨微服私访。懂吗?”
“明白。就是要做好保密,不能让被调查的人知道。”曾泰忙点头道。
“没错。”楚王点点头,正色道:“刘参政是我师兄,他还肩负着为父皇试点黄册的重任,他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要是谋杀的话,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是不是在针对黄册?这都是本王此行必须要弄清楚的。”
“微臣明白。”曾泰重重点头道:“微臣一定全力配合殿下,把这些事情搞清楚。”
“先说说你了解的情况吧。”楚王道:“听说,酒后溺水的结论是你们下的?”
“是。刘参政出事的那天,是正月初一,衙门里放大假,微臣身为按察使,便摆酒宴请一众臬司官员。藩司衙门那边也一样。”曾泰便回忆道:
“喝道快傍晚时,正准备散席,藩司衙门那边有人跑来说,出事了,刘参政掉井里淹死了。”
“下官吓一跳,赶紧叫上值班的仵作,跟经验丰富的冯副使一道赶往布政使衙门。”曾泰又道:“等我们赶到时,那边已经把刘参政捞出来了,现场也被那么多人破坏殆尽了,看不出什么端倪。”
“冯副使亲自带着仵作给刘参政验了尸。哦对,当时殿下府上的两位护卫也在,他们全程监督了验尸,”曾泰赶紧从袖中掏出一份盖有臬司衙门的折页,呈给殿下道:“这是尸格。”
胡泉接过来,看到没问题才呈给殿下。朱桢扫一眼,跟他掌握的情况大差不差。死者死状完全符合溺水身亡的特征,身上别无致命伤。仅有的几处擦伤,也都被判定为溺水后,被打捞上来时,与井壁碰撞造成的,并非生前所致。
而且尸格上记录死者全身有浓重的酒气,所以推断为酒后溺水身亡。
朱桢放下这份尸格,手指轻扣纸面问道:“你也同意这个结论?”
“微臣半年之前只是个教书匠,一下被提拔到一省臬台的位子上,实在是力有不逮……”曾泰便老实答道:“说实话,微臣看见死人就作呕不止,哪有什么看法?”
“艹……”老六翻翻白眼,大明停了科举,本就缺少官员,空印案后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才会有这种坐火箭提拔的情况,一时不能胜任也实属正常。
“这么说,这是那冯副使主导的结果了?”他便问道。
“是,殿下的两位侍卫也没有异议吧?”曾泰点头道。
“本王都还没见过他们!”老六没好气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别的疑点?”
“倒也是有一点,”曾泰心说最大的疑点就是你那俩护卫,但是他哪敢提啊?忙道:“就是那口井的位置,并不在茅厕与厅堂之间的路上,而是在曹参政家后院一角,挺偏的个地儿。下官当时就问,刘参政怎么会跑到这来呢?”
“冯副使回答说,喝醉了酒的人,走到哪都不奇怪,他还遇到过喝醉了跑到房顶上睡觉的呢。”曾泰讪讪道:“微臣觉得也有些道理,就没再纠缠。除此之外,我也没再看出什么疑点了。”
“听说,当时有人隔着墙问过刘参政的侄子,那个人是谁?”老六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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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有这个人吗?”曾泰冥思苦想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请稍等。”然后他告声罪出去,把整个卷宗捧了回来。
“本来明天是要交到钦差手中的。”他讪笑着撕掉上面的封条,呈到殿下面前道:“这是当时所有人的口供证词,以及本衙的办案记录。”
朱桢便快速翻阅起来,却没找到刘孟那一张。“没有录刘孟的口供吗?就是刘参政的那个侄子。”
“反正都在这里了。”曾泰挠挠头道:“当时所有人都录过口供,不该漏了他啊。”
“刘孟也随刘二爷来南昌了,比咱们还早到两天呢。”立在他身后的胡泉小声道:“回头我让人问问他。”
“嗯。”朱桢点点头,又问道:“卷宗有副本么?”
“有有,准备呈上的就是副本,正本要在架阁库留底备查的。”曾泰忙答道。
“那这个本王就拿回去研究研究。”朱桢便吩咐道:“你自己再抄录一份吧。”
“遵命。”曾泰赶紧应声,抄抄写写他是一点不怵头的。
“另外,钦差办案的过程,你要深度参与进去。”朱桢又吩咐道。
“啊……”曾泰还想置身事外的,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他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可是为臣不懂破案,只会添乱啊?”
“就是让你给钦差大人添乱的。”朱桢不禁大笑道:“伱不需要懂破案,只需要坚持一点,就是凡是钦差支持的你就反对,凡是钦差反对的你就支持即可。”
“我次凹……”曾泰差点爆了粗口,那姓沈的还不收拾自己?
他虽然不懂破案,却还是懂做官的。沈立本非但是他的顶头上司,还是钦差,自己处处与其作对,只能说是‘楚王跟皇上顶嘴——自讨苦吃’。
“怎么,不敢?”老六打量着这曾泰,一副平平无奇的书生面貌,唯有下巴腮骨明显外凸,且呈四方形……跟整个脸是方的二哥不同,他只是下巴方。
根据老师所授相术,方下巴男人虽然有时候显得头脑很不灵通,但大多数都有实干打拼的品格,而且抗挫能力强,性格也比较倔强。做事情习惯自我中心,很不愿意屈从别人的命令。
所以朱桢的命令算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只是也需要说服他。
“殿下,这是为何?”曾泰还真就问道。
“简单说,胡惟庸派的人,本王信不过。”朱桢冷冷道:“那沈立本这次来南昌,八成是来平事儿的。你要是唯唯诺诺,岂不正如他所愿?你只有处处跟他唱反调,才能看到他的真面目。”
“是……”曾泰这才应下,心说合着本官就是根逗猫棒。
顿一下,楚王殿下又沉声道:“至于我师兄的死,本王自会调查,用不着假他人之手。”
“遵旨。”曾泰忙恭声道。
“行了,没别的事,我们就回去了。”朱桢让二舅收起卷宗,对曾泰道:“有事就让人到同福客栈找古天乐。”
“古天乐?”曾泰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