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惊讶地道:“那个秃头金人,是你杀的?”
“不错!”
杨沅简短交代了一下经过,李师师的神色缓和下来:“你虽然骗了我,总算还有点良心,也不枉我今日救你一场,此事……就此揭过吧。”
“多谢夫人!”
杨沅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着实累了。
他喘息了几下,不见李师师给他喂水,知道她心中还是稍有芥蒂,只好舔舔嘴唇,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麻烦夫人,写一封信,投到三衙禁军的大营,信上可以写明由殿帅杨存中亲启……”
杨沅把他大哥之死,以及他发现其中另有蹊跷的事情说了一遍。
本来,两国之人,各为其主,战场上明刀明枪也好,战场下暗枪暗箭也罢,那都是各凭本事,生死由命,怨不得旁人。
可是,自己人通敌背刺,那就不能不说道说道了。
杨沅正是发现其中另有蹊跷,查明是国信所通敌卖国,这才宁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向他们发起复仇。
他本以为这番话说出来,要把李夫人唬个半死,不料,李师师竟是听得眉飞色舞。
当杨沅说到“至味堂”大火,李师师喜动颜色,恨不能击掌喝彩。
就凭她年方十六年纪,就敢悬赏刺杀大宋执掌军权第一人的太尉梁师成,你大概就能想象她的性格了。
这是个快意恩仇,根本不怕事儿大的主儿,杨沅一把火烧死近两百个吃里扒外、通敌卖国的奸贼,令李师师大觉爽快。
她端过碗来,细细地喂杨沅喝着参鸡汤润嗓,温和地道:“你慢慢说,一时半会,你还死不了的。”
这安慰……有点太不婉转了,不过杨沅偏偏能够体会。
李夫人不是不会说漂亮话,只有对她觉得亲近的人,她才懒得惺惺作态。
于是,杨沅又说到在“至味堂”大火时留了活口,问出了“三更杀手”的存在,继而又潜入“齐云社”,并且在承尘上,偷听到的大秘密。
李师师听罢,思索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妾身建议,你不要直接去找禁军,而是应该去找皇城司。”
杨沅一怔:“这是为何?”
李师师道:“皇城司损失那么多人,虽然他们没有凭据,不能像你一般快意恩仇,心中也必定恨极了国信所,这就是不解的仇恨!
“你说你从齐云社逃出来时,他们的杀手正与皇城司的人在交手,虽然现在还不确定,皇城司是不是为了给他们被害的袍泽报仇,但经此一事,两边势必更加如同水火,再无和解的可能。”
“不错……”
“所以,皇城司现在很愿意拿到一样能够对付国信所的利器。”
“可此事,涉及禁军。禁军的身份,其敏感不弱于皇城司。皇城司是不可能无凭无据,就去查禁军的。”
李师师道:“通过皇城司,再通知禁军那几位将领。中间多了一个衙门知道此事,也可以防止三衙禁军出于种种忌讳,又或者因为什么利益交易,来掩盖此事。”
杨沅道:“不错,不错,我现在脑子有些不清楚了,夫人说的对。”
李师师从他头上拿下湿毛巾,投湿拧干了,重新搭在他的额头。
搭毛巾时,用掌背在他脸颊上试了试,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脸烧的更厉害了,这个杨沅还能挺到现在没说胡话,也是难得。
“没了?”
“没了。”
“那你先把参汤喝完,再好好休息,也许,扛得过去。”
李师师端起汤碗,舀了一匙,递到杨沅唇边。
不过她的眉始终轻轻蹙着,对于杨沅的伤情,她现在也不乐观了。
一下子交代了这么多话,杨沅累的意识有些涣散了。
他没注意递到唇边的汤匙,喃喃地道:“善始,善终。有来,有往。我也……不亏欠谁了。不……不对,只有她……”
李师师缩回了汤匙,疑惑地看着杨沅。
杨沅闭着眼睛,喃喃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呀,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能……我只能……”
他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又流露出了神采:“夫人,在下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李师师无奈地看着杨沅,这算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唣唣?这还没完了这……
杨沅振奋了一下精神,道:“我……有一位朋友,就是等他大考高中以后,要请去‘水云间’吃烧尾宴的客人,名叫陆游。”
李师师道:“他又怎么了?”
杨沅道:“他曾约我,大考之后,同往绍兴,赴‘沈园之会’。”
“所以呢?”
“请夫人千万……要想个办法,别叫他去。”
李师师好奇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杨沅的脑子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道:“因为,因为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李师师奇道:“你在吟诗?”
杨沅迷迷糊糊地道:“阻止他,不要让他去。你去看,去绍兴沈园看看,如果……如果他已经题了那首诗,就……铲掉它!铲掉!那个害人性命的玩意儿……”
李师师惊奇地看着杨沅,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说胡话也不该思维如此发散吧?
他究竟在说什么呀?
她却不知,杨沅这是先想到了鹿溪,从而想到了陆游。
鹿溪与他缔结姻缘之后,便是社会认可的一种最亲密的关系。
哪怕鹿溪对他的复仇之举并未参与,也毫不知情,杨沅的行迹一旦败露,也要受到株连。
现在,他要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里了。他做的事,始终没有被朝廷知道,所以株连是谈不上了。
但,如果婚约还在,以他对鹿溪的了解,这个二八芳华的少女,就得为他枯守终生。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宁愿鹿溪因为恨他而淡忘了他,以后再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她才十六岁呀!
所以,他就忽然想到了陆放翁。
这位仁兄就是抗不住母亲给他的压力,休了对他情深意重的表妹唐婉,把她送回了娘家。然后,另娶了娘子。
唐婉也是官宦世家,才貌双全,并不乏追求者。
大宋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爵,濮王这一脉的永嘉郡王赵士程,就对唐婉一往情深,马上把心上人娶过门去,对她宠爱异常。
从此,陆游另娶,唐婉再嫁,那就各过各的日子呗,可陆游偏不。
在一次沈园聚会上,这对表兄妹和前夫前妻又重逢了。
重逢也就罢了,赵士程很尊重他的妻子,唐婉上前给陆游敬了杯酒,他也没有在意。
结果,赵士程携妻离开后,陆大诗人却诗兴大发,在沈园墙壁上题下了一首《钗头凤·红酥手》。
既然你不能跟人家长相厮守,那就别表现得你对人家如何一往情深啦,你这不是只管撩闲不管结果的渣男么?
唐婉本来就对初恋念念不忘,第二年春天再游沈园时,见到了墙壁上陆游写给自己的这首词,心中大为悲恸,一下子就抑郁了,当年秋天,她就郁郁而终。
这件事大概也是陆大诗人一生中唯一一件深为后人诟病的事了。
要么你就顶着不孝的名声,坚决不和发妻了断。
既然断了,那就断爽快些。
你给不了人家幸福,却还要婆婆妈妈地对人家大表你的深情,让人家对你继续念念不忘,你这不是坑人吗?
杨沅虽然没有恩平郡王赵璩那种见不得人间不圆满,看见悲剧就要怒发冲冠的率性,可是对这件事,他也很不认同陆游的做法。
和陆游结识以后,他就想起了这桩悲剧,一直想着有机会帮他避免这桩大错。
方才思及鹿溪,想到了被陆游坑死的唐婉,所以念念叨叨的让李师师帮他完成这桩心愿。
只是,他现在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哪些是嘴里说出来的,哪些只是心里想过的,他都分不清楚了。
所以,他以为自己已经交代明白了,可李师师却是听了个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眼看杨沅说着说着,又沉沉睡去。
李师师不禁自语道:“我就没见过一个要死的人,还能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的。”
可是,看了看杨沅热的发红的脸庞,李师师脸上又浮起一抹忧色:“不过,他好像真的快要死了。”
“我……要不要把‘蛰龙功’传给他呢?那个牛鼻子不是说,这门功法能调理内症么?也许……管用?”
第147章 夫人,请指教
李师师有点小纠结。
她倒不是秘技自珍,况且那陈道人传给她的“蛰龙睡丹功“,她觉得除了特别助眠之外,倒也平平无奇。
如果说有别的效果,那自己衰老较缓,这些年来一直无病无痛,不知道和这功法有没有关系。
但她天生丽质,保养得宜的话,四旬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如三十许人,也不算稀奇。
而且她来到临安后,一直深居简出,生活规律,从不曾有过头疼脑热,也未必就与那功法有关。
因此李师师也就没把这功法太当回事。
但,她重“然诺”。
那位老道人说过,不许她把全篇“蛰龙功”外传,所以此前她只把这功法的上篇传给了丹娘。
可是,不仅老道对她做过交代,她自己也读了不少道家经典,那些道家经典虽然不是吐纳之学的道典,毕竟有不少名词与她所学功法是相通的。
所以从她的理解来看,她觉得如果说这套功法能够调治内症,那么主要就体现在下篇所载的内容。
可上篇是根基,不学上篇就学不了下篇,如果上下篇都传给杨沅,岂不是失信于人?
李师师一生还从不曾背信于人,要她做出违背自己做人原则的事,着实有些踌躇。
可是,看看榻上已经烧得两颊潮红的杨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