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心中顿时一动,虽然不清楚秦熺为什么这么问,却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警惕感:他在试探我,他期待我说些什么,说什么?他想知道什么?
杨沅对于今天这场“面试”,可是做过充分模拟的。
如果说还有没交代的,那就只有……
只一瞬间,杨沅就拿出了自己事先模拟的几种应对方案中最合适眼下局面的一套说辞。
“有的,卑职在此期间,还曾加入一个被称为‘有求司’的会社!”
“哦?”
秦熺精神一振:“这‘有求司’,是个什么会社呀?”
听到杨沅坦率地交代了“有求司”的存在,秦熺对他的猜疑就更小了。
他调查过“宋词”,确有其人,长达十年的履历,他身为枢密使,有心调查的话,谁能伪造?谁有那个本事伪造的天衣无缝?
所以,秦熺相信杨沅确实是潜伏金国期间,侦知的这个秘密:太后之子联系母亲。
秦熺是不知道他父亲藏在金人送信计划之下的深层目的的:秦相欲谋三衙。
不仅杨沅的履历、杨沅的交代,都证明了这一点。
前几日垂拱殿之变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种判断。
当时在宫廷里,邸九州是唯一知道真相且当场活下来的人。
各处宫门放行的那些将官,都是被抓了活口的,但他们只知道行动的第一层目的。
知道第二层目的的人,都在垂拱殿后争着立那一功,以便在禁军大清洗后占据高位呢。
结果,他们在罗克敌统率的禁军精锐屠杀下,几乎全军覆没,除了奄奄一息的邸九州。
秦桧在大牢内也有耳目,他的耳目是亲眼看着重伤的邸九州刚刚受了点刑,就不治而亡的。
死前,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实际上,他就算不死,也很难叫他招出什么来。
因为他的罪行太大,就算再招出什么来,也是必死无疑。
不招的话,过几年风声小了,他被流放的家人还能得到秦相庇护关照。
这一点他倒不用怀疑,因为这无关于秦桧的人品,而是秦桧必须做的。
关照死人的家属,是做给活人看的。
你不如此,谁还死心踏地为你卖命?
所以,谈话至此,秦熺已经相信,整个计划的失败,是由于金人那边的不谨慎。
这也正常,一个针对宋人的阴谋,在金国地盘上筹备时,谁会谨小慎微呢?
但,还有一个杨沅是接引使的“有求司”,让秦桧父子猜疑不定。
原本,秦桧是没把“有求司”当回事儿的。
但杨沅摇身一变,成了枢密院机速房的密谍,那他加入过的这个“有求司”,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就不免要招人猜疑了。
秦桧担心这是官家秘密成立的一个新的秘谍机构,而他并不知情。
因此,他才把消息透露给秦熺,让秦熺调查一下。
秦熺不相信他父亲是宰相,他是枢密使,居然会有一个军政两界最高首脑都不知道的新的秘探组织成立,但他还是要调查一下的。
杨沅从容道:“这‘有求司’,应该是一些达官贵人利用权势,勾连人脉,为人走通门路从中牟利的。”
“卑职回到临安,秘密调查关昊的时候,被他们物色选中,做了他们的一个接引使。”
“其实也就是并不接触他们核心机要的,替他们招揽生意的跑腿掮客!”
“卑职当时本想着,或许能用上他们,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和金人有关。不过据卑职接触下来的情形看,这就是一群用人脉和背景谋取钱财的人。”
杨沅脸上露出一抹杀气:“需要卑职把他们揪出来吗?虽然卑职现在只是他们的一个外围人员,但是只要再给卑职一些时间,多替他们做些事,一定可以掌握他们的详细信息,从而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必了,这不是我们枢密院该做的事。你且敷衍着他们吧,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
秦熺随口答应着,他没有从杨沅的交代中发觉什么不妥,他对这个人已经没有兴趣了。
秦熺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淡淡地道:“今日中秋,午后散衙,你若去晚了,只怕今天就见不到你的上官了。你,这便去机速房报到吧。”
“卑职告退!”
杨沅暗暗松了口气,向秦熺抱拳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第172章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
机速房八绂堂里,枢密院都承旨、机速房承旨官郑远东,拿着一柄剪刀,正琢磨着面前的一盆盆景。
他时而这里剪上一刀,时而那里剪上一刀,悠然自得。
郑远东年约四旬,容貌清矍,目似朗星,气度雍容,是个气质出众的美男子。
他是绍兴九年的探花,探花一般都是从应届进士里选取年轻、英俊者担任,相貌气质自然佼而不群。
郑远东和秦熺一样,也曾做过秘书郎,做过翰林学士。
而现在,他也是枢密院里位高权重的官员。
大宋枢要的高级官员,向来是由文官担任的。
其实,“以文制武”的制度并没有错,哪怕是现代各国,也大多是采用这种制度。
但凡军人主政的,你看看哪一个不是动荡频频。
大宋以前的各个王朝,没有如大宋一般制武,可他们的国祚还没有宋朝长呢。
自秦以来,中原王朝中,宋的国祚之长仅次于汉朝。同时在民生经济方面,宋朝也是可圈可点。
只是,宋朝虽然避过了前人摔倒过的坑,他们却又为自己挖出了一个新坑。
那就是对“以文制武”的矫枉过正,“以文制武”的国策很快就会变成“扬文抑武”。
在这个坑上,明朝也没能绕过去,只要士大夫集团存在,只要士大夫集团掌权,这个坑就不可能绕过去。
肥玉叶身穿一身男式官服,挺拔地站在公案前:“都承旨,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就把杨沅调往别处呗!”
“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让我把他往哪调?”
郑远东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剪刀。
“现在可就你们鱼字房有个副掌房的空缺。官家御笔嘉奖,提拔的武功郎,到你鱼字房做个副承旨,很过分吗?”
“不过分,可是……不公平呀!多少人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功劳难道就比他小了?”
“什么叫公平?杨沅简在帝心,这就是公平!”
“春花和秋月追随卑职多年,鱼字房副承旨空缺以后,卑职都答应举荐她们二人,由朝廷点选其一了,现在杨沅从天而降,卑职……岂不食言了?”
郑远东莞尔一笑:“杨沅现在是武功郎,难道委他一个押衙或者公事?
他虽然不是你亲手带出来的人,可也是你们鱼字房十年的老人了,是替你们鱼字房立过赫赫战功的人。”
“都承旨,他十三岁就去了北国,常年潜伏敌后,人才固然是人才,其实……也未必适合坐衙门的吧。”
“嗯……”
郑远东想了一想,道:“杨沅现在是官家钦点的人,刚来就受冷遇的话,这不是打了官家的脸吗?”
“玉叶,你看这样如何,先让他去你鱼字房做个副承旨,如果他德不配位,年终考课的时候,我绝不通融,该差评就差评,明年就有理由把他外调了,如何?”
“这个……”
郑远东道:“现在都八月过半了,到明年开春,也就半年功夫嘛。”
“那……好吧,我就忍他半年。”
肥玉叶嘟囔了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刚是卑职不懂事了。
卑职掌理一房,若是赏罚不公,底下人难免就有意见,所以心急了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都承旨多担待。”
郑远东“哼”了一声,道:“本官不担待能行吗?把你这小妮子给惹哭了,你老子还不来剥我的皮?”
肥玉叶吐了吐舌头,赔笑道:“都承旨,那……卑职就告退了。”
肥玉叶的老爹肥天禄,是枢密院皮剥所的处置使。
宋代的官职和衙门有很多都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出处的古怪名称。
像之前皇城司的冰井务,那属于挂羊头卖狗肉的类型。
明着是管理皇家冰窖的一个部门,实则是皇城司特务机构的内纪稽核部门。
而枢密院下辖的编修司、检详所、兵马司、皮剥所、御前弓马子弟所、宣旨库、架阁库、机要库、机速房等机构中。
有的官署名称继承于前朝,如架阁库;有的属于宋代独创,如机速房;还有借用其他部门官署名称的,如皮剥所。
大宋太仆寺下辖的群牧司,有一个皮剥所。
其职能是将生病不治的战马送到他们那里,进行剥皮处理。
一张马皮大概估钱三百五十文,如果他们自己进行硝制再出售,还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枢密院就借用了太仆寺的这个衙门名称,也设立了一个“皮剥司”。
枢密院皮剥所的任务却不是剥马皮,而是大宋枢密院最可怕的暴力机构。
他们,不剥马皮,剥人皮!
现在皮剥所的“凝脂堂”里,就悬挂着十多张人皮,“凝脂堂”门口的灯笼,都是蒙的人皮。
那里边每一张人皮,都是一个给大宋造成过重大损失的宋奸或者金人奸细。
肥天禄还给它们刺绣,把它们生前履历、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都花儿一般绣在了人皮上。
枢密院上上下下,对肥员外,都有点敬而远之。
……
肥玉叶刚回到鱼字房自己的签押房里,两个身穿浅蓝色官服、长腿细腰的“美男子”便相继走进了她的签押房。
两个“美男子”都是长身玉立,唇红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