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见状,也不催促,只是信手端起丹娘本为她爹娘奉上的一杯香茗,呷了一口。
他笃定,丹娘一定会答应。
且不说方氏族人那一关她过不过得去,就是她爹娘这一关,没有人给她撑腰,她也过不去。
因为,“以孝治天下”是历朝历代都奉为圭臬的制度,是宗法的基石,也是君臣之道的根基,绝对不容动摇。
忤逆罪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重罪,是仅次于谋反叛乱的大罪。
如果情节严重,影响恶劣,不仅忤逆者本人要处死,就连当地县令都要罢官、当地教谕也会因为教化不力而被处斩。
一旦出了这种事情,当地县衙的鼓楼就要被截去一角。
以后任谁到子这里,一见那缺了一角的鼓楼,都会知道这里出了忤逆不孝之人,从而成为全县之耻。
非要等到以后本地出了至孝之人受到了朝廷旌报表彰,被截去的鼓楼角才能补回去。
如此制度下,使得所有执法者谁也不敢忽视忤逆大罪,制裁也会层层加码。
对于忤逆罪可以严厉、严格到什么程度呢?
就不要说你忤逆父母或者祖父母了,哪怕你不耐烦地白了你大哥一眼,只要他想较这个真,去告你一状,官府都能判个杖你八十。
试想在如此严苛的规矩之下,她的爹娘若是天天上门找事,她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甚至敢怒而不敢言的表情都不敢做出来,她还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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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老汉和邓大娘灰溜溜地下了楼,就见他儿子和二叔、老舅正站在天井里抻着脖子看他们出来。
邓大娘立即没好气地骂道:“你们就没一个争气的,被人几句话就给吓唬出来了?这么大一份家业,咱们就不要了?”
樊二叔讪讪地笑道:“大嫂,不是兄弟胆小啊,而是这家业,于理于法都不该落在咱们手上。
之前要咱们要唬弄一下丹娘倒没问题,可谁知她竟有了相好儿的,还是个官,咱们还能怎么办?”
邓家老舅也劝道:“是啊大姐,要不咱们先回去,商议出好主意再说?”
邓大娘没好气地道:“她有官家人帮忙又怎样?她丈夫才死了不足百天,这就有了相好?
鲜廉寡耻的东西,说不出去也不嫌丢人!那个大官人就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么?
要我说,他们心里也是怕的,都是因为你们无能,才被他给唬住了。”
樊老汉无奈地道:“都已经出来了,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找个明白人问问再说。”
樊冬气冲冲地道:“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我还被他踹了一脚呢,摔的我可疼了,爹你看,我胳膊都给呛破了。”
邓大娘一见儿子挽着衣袖,胳膊肘蹭破了一片,血肉模糊的,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儿子说的对,咱们往城里来一趟容易么?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
这一次若不拿点好处走,下一次来,咱们就更别想占她便宜了。
你们没发现自从那死丫头有了贼汉子撑腰,都已经敢顶嘴了么。
再过些日子,她就更不怕咱们了。”
樊老汉苦笑道:“可那个大官人还在楼上呢,咱们能怎么办?”
邓大娘眼珠一转,冷笑道:“走,咱们去她店里去大闹一场,她这酒家若还想开下去,怎么也得先给咱们一笔好处,否则,今儿我还就不走了。”
樊老汉迟疑地道:“可是那位大官人……”
邓大娘鄙夷道:“就你怕?没用的东西,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
她丈夫刚死了,她那相好儿的敢公开露面么?不怕人家戳他的脊梁骨?
再说了,当着这么多的客人,那个小贱人敢任由她相好儿的打她爹娘?
老娘还就不高兴了,就想打砸自己女儿的店出气,谁敢说我的不是,走!”
邓大娘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就往前边店里冲去。
丹娘的弟弟樊冬马上兴冲冲地跟了上去。
樊老爹、樊二叔和邓家老舅互相看了看,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第28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于吉光留下毛少凡去“陌上花”绣坊调查,自己领着陈力行和大楚一路跟着杨沅,进了“水云间”。
“水云间”布设高雅,一看就是高档的酒店,陈力行不禁心中暗喜。
公款吃喝,合理合法呀!
唯一遗憾处,是为了盯杨沅的梢,他们不便去二楼雅间,只能在这大厅散座区,寻一处靠门的地方,方便监视进出。
三人进入“水云间”酒家时,已经换了一身装束,他们路上本就是轮流跟进,再稍稍一改装束,还真不容易被察觉。
于孔目很赶时髦地在头上簪了一朵花,那假胡须也扯掉了,倒是显得年轻了几分。
于孔目已经三十四五,却没有蓄须,扮装时都是贴的假胡子。
他可不是太监,古人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蓄须,只是说到了这个年纪才可以蓄须,却不是必须蓄须。
很多高堂尚在的中年人,都是不蓄须的,但若父母双亲已经去世,那就该蓄须了。
但这依旧不是必须的,并非每个朝代都流行美髯公。宋人的“香山九老”,七八十岁的名流,还有把下巴剃得光溜溜的呢。
陈力行一坐下,就开始兴高采烈地点酒菜,于孔目在一旁暗暗地算着价钱,估摸着要是再点,他回去不好报账了,这才打断陈力行。
此时还不是上客的时候,所以酒菜来得极快。
那个正当韶龄的女跑堂儿,穿花蝴蝶一般就游了过来。
在她手臂上,从指尖到肩头,稳稳地码了四道菜。
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压了一碟小吃,手里则提了一壶美酒。
她先把酒壶放下,皓腕轻轻一颤,腕上那碟小吃就滑到手上,稳稳地往桌上一放。
这条手臂腾出了空儿来,就要把另一条臂上的菜肴一盘盘地取下来。
就在此时,邓大娘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大堂。
她瞪着眼睛四下一看,这里正有一桌客人,小二正在上菜。
邓大娘健步如飞地冲过来,一抬手就把跑堂儿的小姑娘手臂掀了起来。
本来摞在小姑娘手臂上的几碟菜肴登时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跑堂儿的小姑娘惊讶地看着邓大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邓大娘满脸戾气,挥舞着手臂,大声咆哮起来:“都别吃了,店里打烊了!”
樊冬狐假虎威地喊:“我们‘水云间’要料理家务事,客人都离开吧,不用结账了!”
跑堂儿的小姑娘气得浑身哆嗦:“邓大娘,你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樊冬连忙凑过来,殷勤地道:“青棠姑娘,你不要怕,我娘是跟我姐呕气呢,和你不相干的,你快去换身衣裳吧,看这袖子都油了。”
樊冬自从见到这个跑堂儿的小姑娘,就对她动了心思。
樊冬想着,等他把姐姐这家店弄到手,青棠小姑娘就是在他手下做事了。
到时候他是掌柜的,青棠受其雇佣,要哄她做自己媳妇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对她甚是客气。
于吉光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从额头拿下一颗虾仁儿。
他又舔了舔嘴唇,把沾在唇角的几片茶叶一卷,一吐。
于吉光淡定地看看自己衣襟上的油点儿,一脸和气地道:“这位大娘,缘何发这么大脾气呀?”
邓大娘白眼一翻,蛮横地道:“这店是我女儿开的,我想让它开张就开张,想让它打烊就打烊,谁能管得了我?你们赶紧走。”
青棠气的眼泪在眼珠里打转:“邓大娘,你们这一家子也太不讲理了。这家酒楼可是姓方的,从来也不姓樊。你女儿嫁了人,以后就是方家的人,哪轮得到你们到这里指手划脚。”
于吉光目光一闪,微笑着站了起来:“我虽是个客人,可也要说句公道话了。这位大娘……”
樊冬对青棠小姑娘还客气一些,对他却不耐烦的很,一挥手臂:“谁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给露出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说公道……”
他话还没说完,于吉光已经伸出了手,像钳子似的掐住了他的腮帮子。
樊冬被他一掐,登时变成了小撅嘴儿,两颊酸痛难当,连话都说不了,只能嗬嗬地怪叫。
于吉光慢条斯理地道:“我说公道话,你要听的。你不听,那就没有公道可讲了。”
邓大娘一见自己儿子受制,不禁大怒:“你敢伤我儿子!老娘跟你拼了……”
邓大娘张牙舞爪地就冲向于孔目。
大楚正馋涎欲滴,忽然美酒佳肴全都摔了,登时火冒三丈。
如今一见就连于孔目都动手了,他还等什么?
大楚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抬起他的大脚丫子,迎着邓大娘的面门踹去。
“我可去你娘的吧!”
“噗!”
一只大脚印在了邓大娘的脸上,把她的五官都踹走形了。
邓大娘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仰着摔出了酒店大门。
这一跤可真把她摔惨了,邓大娘脚挂在台阶上,头枕在地面上,哼哼唧唧的,爬都爬不起来。
陈力行的动作也不慢,在大楚动手的时候,他就已经跳了起来。
陈力行双臂一探,薅住邓老舅和樊老汉的头发,把两个人狠狠地一撞。
樊老汉和邓老舅额头“砰”地一声撞在一起,登时晕了过去。
樊二叔一见脸色大变,转身就往外跑。
可于吉光已经伸出手来。
他伸手的动作似乎不快,却又稳又准地掐住了樊二叔的后脖梗子。
樊二叔只觉脖颈处的麻筋酥儿地一下,肩膀登时就耸了起来,连舌头都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和樊冬一样,樊二叔受制,也是根本喊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