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宋需要师出有名。
这个“名”,不仅仅是道义之名,更能让大宋百姓们明白,这一仗是不得不打,打比不打更好。
在这种认识还未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之前,宋国不能公开支持金国的北方反叛者,那么就需要一个中间人。
宋国只需要躲在这个中间人后面,暗搓搓地给两个鼻青脸肿的拳手不时递上一瓶水、扔个手巾板儿,再喊几句加油,等双方鼻青脸肿地挥起拳头时,在一旁猥琐发育就好。
金玉贞苦苦思索着。
杨沅的建议让她心动,却也令她非常紧张。
金家如果成为这个中间人,风险太大了。
当然,机遇也更大。
顺利的话,金家将因此一跃成为高丽第一家族,甚至凌驾于王族之上。
可风险……
来自高丽王和敌对派系的排挤打压,金国平定内乱后的秋后算账,被宋国抛出去充当替罪羊的可能性……
金玉贞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对杨沅道:“很遗憾,我们金家……恐怕扛不下。”
杨沅微笑道:“金夫人有什么顾虑,不妨说来听听。”
金玉贞道:“金国拥有近乎两倍于宋国的国土,武力更是强大。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即便有人暗中支持,其反叛者也未必就能成功。
如果金国平定了北方,掉过头来问罪于宋国,金家是否会成为宋国撇清关系的祭品?”
不等杨沅回答,金玉贞就摇头道:“除非宋国已经有把握与金国一战,而且已经决定与金国一战,否则,金家一定会成为祭品,对么?”
杨沅无从辩驳,大宋已经干过不止一次这种事了。
远的不说,把宇文虚中家族一百多口人送去金国这件事,就让多少人为之心寒?
杨沅思索片刻,说道:“那么,如果我在宋国与你们金家之间再叠架一层关系,不让你们金家直接和大宋打交道呢。”
金玉贞好看的眉轻轻一挑,就像“一串红”那长长的花芯忽然滴落了露水,猛然舒展开来:“怎么做?”
杨沅把金玉贞的茶杯推过去:“这是金家。”
杨沅又把自己的茶杯往身边挪了挪:“这是宋国。”
最后,杨沅把茶壶摆在两者中间:“这是日本。”
金玉贞垂下眼睛仔细地看着桌面,半晌才挑起一双水润的杏眼:“杨学士可以在日本找到一个合作者?”
杨沅道:“不错。从日本过一手,金夫人不需要和宋国直接打交道,这样如何?”
金玉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勾勒出一条婉约的弧线:“金国一旦平定叛乱,势必问罪于高丽,那时金家又当如何?”
杨沅道:“金国一旦平叛成功,也不太可能对高丽用兵。”
金玉贞道:“是的,但是金国可以向高丽王施压。”
她已经判断过,金国一旦平叛成功之后,对帮助过反叛者的金家会做何反应了。
直接出兵讨伐高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则,金国刚刚平叛成功,东北地区并不稳定。
这个时候,金国不可能越过东北出兵讨伐高丽。
一旦东北的叛乱者死灰复燃,切断进入高丽的孤军退路,这支大军就要完蛋。
二则,只要金国眼中最强大的近邻宋国还在,它就不太可能对周边其他国家大打出手。
高丽虽然地小民贫,但真要是打起来,可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辽国正走上坡路的时候,兵强马壮,国力强大,不只一次对高丽出兵,也是铩羽而归,哪怕辽国皇帝曾经御驾亲征。
高丽的确是弱小的,一有强邻问罪,就会俯首贴耳连声告饶。
但你若是不依不饶逼到他们家门口,它咬起人来也是挺凶的。
因此,在金玉贞的推敲中,最后落实到金家的,将是来自于高丽王和其他高丽豪强的压力。
杨沅道:“即便你们金家完全不牵涉金国之事,也要面对高丽内部的权力倾轧吧?”
金玉贞颔首道:“虽然如此,可金家在高丽,并不是举目皆敌的存在。
而一旦金家做了这件事,当金国诘难于高丽的时候,金家在高丽就是众矢之的了。”
杨沅道:“然而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时候的金家,在高丽已经是一手遮天了呢?”
金玉贞顿时一呆:如果是这样的话……
高丽国从建立伊始,就是一个豪族联合政权。
这使得高丽很难成为高度集权的国家。
因为高丽国的建立者王建,当初对割据各方的豪族,都是“分遣单使,重币卑辞,以示惠和之意”。
他不是打下的江山,而是通过拉拢和联姻等方式,把各方豪族笼络到自己麾下的。
因为这种缘故,高丽从建国伊始就是豪族当国。
高丽王只是众多豪族捧出来维系内部秩序的代表。
庆源李氏、黄州皇甫氏、忠州刘氏、贞州柳氏、平州朴氏、平州庾氏、广州王氏、庆州金氏、庆州崔氏……
小小弹丸之地,诸侯比比皆是。
因此,高丽虽也出过几任有为之君。
整体来说,依旧有点像周天子垂拱而治,诸侯争霸的春秋时代。
杨沅微笑道:“杨某所说的机遇,正在于此,而不是仅仅让金家赚多少钱。
如果金家能成为高丽国一手遮天的存在,还怕什么众矢之的呢?”
金玉贞垂下了眼睛,捧起茶杯,在手中转动着,籍以掩饰她心中的紧张。
沉吟良久,金玉贞重新抬起了头。
这一刻,她的眉宇间,有神采飞扬。
峨眉分翠羽,明目发清扬。
看到她清澈的眼神,杨沅就知道,她已经有所决定了。
金玉贞沉声道:“这件事,玉贞一个人做不了主,必须要和家族商议!”
她这样说,就是已经认同了杨沅的说法。
但是关乎金氏一族命运的大事,不要说是她,就算是金氏一族的族长,也不可能独断专行。
“那当然!”
杨沅举起茶杯:“我会说服李太公放你回高丽,并且派人和你一起去。
夫人,预祝你我,合作成功!”
金玉贞嫣然捧杯:“玉贞敬学士。”
白色的瓷杯凑到了红色的唇边,点漆似的眸子里,倒映着小杨学士的面孔。
贝齿轻启,喝下的是茶,又似乎不是。
……
铁蹄踏踏,夜鸟惊飞。
十余骑快马,沿着太子河急驰而过。
路边的芦苇丛,沙沙作响。
当年,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失败,就是逃亡辽东,藏匿于此间的芦苇丛中。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自己的父亲斩下了项上人头,送到秦国以息秦王之怒。
然而,秦王一统天下的步伐,又岂会因为燕太子的一颗人头而停下?
燕王杀子,也不过就是让这浩浩汤汤的衍水,从此改叫了“太子河”,流淌至今。
月色下的太子河泛着亮闪闪的碎银色,照着十余骑快马前进的路。
不远处就是北方五京七窑之一的冮官屯窑。
一座座瓷窑火光闪闪。
辽阳城的城门在夜色下依旧敞开着。
直到那十余骑快马,冲进这座“东北之雄藩,国家之重镇”的辽阳城,沉重的城门方才缓缓关闭。
骑士们在辽阳街头急驰而过,最后在东京留守府门前停下。
为首一名骑士一跃下马,把马鞭甩给随从,便按着刀,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去。
东京留守府的大堂里,东京留守完颜雍和咸州尹完颜征坐在那儿一边吃茶,一边说着话。
忽见那骑士快步进来,完颜雍马上放下茶盏迎了上前。
年约三旬的完颜雍欣然道:“元忠,你可回来了,打探到确实消息了么?”
那骑士点了点头。
这个年轻的骑士正是乌古论盈歌的长兄乌古论元忠。
元忠今年二十九岁,现为沈州(沈阳)猛安。
沈州在辽代后期,已经是一座封建制的军州城。
但金国消灭辽国之后,在辽国推行了猛安谋克制度。
他们把沈州的契丹人、渤海人、高句丽人、汉人,一股脑儿编入猛安谋克。
从此,沈州就又退化成了奴隶制的生产生活模式。
乌古论元忠,如今就是沈州猛安,归属辽阳留守完颜雍节制。
乌古论元忠抱拳道:“葛王、信王,末将已经打探明白了。”
完颜征给他递过一杯茶,元忠颔首致谢,接过来茶杯,继续道:“完颜大睿与完颜驴蹄在山东路起兵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