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少卿接到都察院驳回的公文,冷笑一声,提笔也写下四个大字:“维持原判!”
大理寺寺正滕藤觉得自家少卿如此回复过于刚烈了,大理寺和都察院同为三法司之一,实在没有必要闹得这么僵。
所以,他又贴心地给自己少卿的“维持原判”加了几条理由,其实依旧是老生常谈,甚至是原断案理由的详细注解,但也算是给足了都察院面子。
批文再度转回都察院,劳模杨沅已经带病返回了工作岗位,一见回文,立即批复:“量刑过轻,发回重审。”
卢承泽看罢,只好又为自家杨佥宪填充了许多的详细理由,发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赵世平看罢,提笔写下八个大字:“法有可依,维持原判!”
大理寺寺正滕藤又给自家少卿写了许多理由,重点提及已经无法证实的“高素莹主动勾引公爹”,据此认为用刑应谨慎,如果高素莹有罪在先,对张宓便应网开一面。
公文返回都察院,杨沅提笔写下十六个大字:“杀媳杀子,丧尽天良。悖伦之辩,安能抵命?”
卢承泽看罢,绞尽脑汁,引经据典,给自家佥宪充分补足了注解,再度发付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看罢,马上也写了十六个字。
滕寺正看了,只好提起笔来,又为自家少卿做详细解释。
杨沅和赵世平隔空斗法,可把卢承泽和滕藤两个人给累坏了。
判案书被反复驳回三次,依例,必须换人再审。
由于张宓之案影响太大,大理寺这边一开始就是由大理寺少卿赵世平牵头审理的,这时候总不能找一个官职还不如他的官员去复审吧?
于是,此案就移交到了大理寺卿吴书这边。
吴书作为大理寺卿,主持整个大理寺的工作,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亲自断案了。
这一回他抖擞精神,详尽查阅各方证据,依旧得出了与赵世平相同的结论:编管发配。
不过,为了息事宁人,吴书大笔一挥,把发配地点从新州(今广东新兴)改成了儋州(海南岛),环境更加的恶劣,算是让了一步。
大理寺这边已经是由大理寺卿亲自主审了,而都察院这边则还有回旋余地。
老奸巨滑的朱倬因为三次驳回了大理寺的判决,也把此案易人复核了,不过他自己没接手,而是转给了左副都御史肖鸿基。
这肖鸿基是万俟卨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在清理万俟卨一派势力时的漏网之鱼,隐藏颇深。
案件转移到他手中后,肖副宪马上不耻下问,请来杨沅询问他驳回的理由,听杨沅一番慷慨陈辞之后,肖鸿基深以为然,于是再度驳回了大理寺的断案书。
大理寺卿吴书看罢回函火冒三丈,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严重挑衅。
于是,如同杨沅和赵世平之间隔空斗法一般,吴书和肖鸿基也隔空斗起法来。
这时,被关在牢中的张宓、高玉珩、王加逸、何逍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风声,于是不约而同地翻了供,他们说是受到都察院严刑拷打,这才被迫认罪。
吴书立即据此为由,对都察院发起反击,并把刑部拉下了水。
刑部尚书析折是保守派,对杨沅这种激进分子本来就不感冒,自然是乐得插上一手。
这时朱倬坐不住了。
这是一场较量,是对刚刚建立的都察院权威的挑衅。
失败了,三法司里,都察院将成为垫底的存在,再无威信可言。
再者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在看着呢,这个时候绝不能认怂。
于是都察院都御史朱倬也赤膊下场,加入了战团。
三法司一时间打成了一锅粥,而民间对此事的关注和舆论更是甚嚣尘上。
“临安小报”如有神助,总是能第一时间就拿到三法司各方的反应信息,并且详尽刊登在他们的小报上,临安小报一时卖脱了销。
而岳家班的杂剧也正式开始公演了,整个剧目基本就是按照岳班主之前写的三段式爽文剧情进行的,只是在最后又加了一个第四幕。
第三幕结尾,杀媳杀子的大恶人被绳之以法,第四幕却只是判了一个“编管”,逃出了生天。
当那大恶人猖狂大笑,扬长而去的时候,舞台上雪花飘零,六月飞雪,可谓天下奇冤。
愤怒的观众冲上台去,把扮演大恶人的岳班主给痛殴了一顿。
最后是扮演高小姐和那幼童的演员出面,将他头脚护住,这才保住了他的一条狗命。
三法司的罗圈架,最终被送到了最终的裁决者-——皇帝的御案之上。
一时间,朝野瞩目。
第570章 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这桩明明并不复杂,判决却一波三折的案子,最终被送到了官家的御案之上。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各有各理。
张宓等人该不该死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三法司之间变成了纯粹的意气之争,他们在争话语权,在争谁说了算的问题。
以前的御史台虽然有权力监督大理寺断案和刑部执法,但是这个监督权实际上很少使用。
实在遇到案件特别重大、影响过于广泛,各方意见又不统一的事情,来个“三司会审”,三方共同协商也就解决了。
但是现在御史台改成了都察院,如果你只是改个名字也无所谓,可你还真要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这是权力问题,这是领地意识,今天让一步,明天你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所以,三法司之间寸步不让,满朝文武则围观看戏。
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人约束着。
从根儿上讲,三法司都不招文武百官们喜欢。
只不过平时没有切身的矛盾,不会表现出来而已。
都察院都御史朱倬年逾七旬,白发苍苍。
他是大宋都察院首任都御史,史书上是要留下浓重一笔的重要人物。
他绝对不允许都察院的权威在他任上受损。
否则,来日都察院在三法司中的地位最低,他就是都察院的第一罪人。
老朱白眉耸立,声若洪钟,那气冲斗牛之势,完全不像个垂暮老人:“官家,都察院监察天下,弹劾不法,何错之有?
监督,本就是朝廷赋予都察院的权力,我都察院察觉大理寺断案不公,就有权制止他们的错误判决!
都察院不秉公执法,而循私情,何以震慑四方、肃清朝纲,为官家所用,为大宋朝廷所用?”
大理寺卿吴书掸了掸紫色的官衣,缓步而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呵呵,亚相此言差矣,我大理寺决断案件,就不能惩治奸邪、平反冤狱,维护国法了?
监督监督,只是监督,而你都察院现在俨然是凌驾于我大理寺之上,直接干涉我大理寺执法了。”
刑部尚书析折紧随其后,沉声道:“臣仔细看过张宓诸人的罪状,其行为固然是人神共愤,但法就是法。
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意,违背法令凭一己好恶而执法,无论结果善恶皆是枉法。
都察院意气用事,若是这一次朝廷放纵了,今后又如何保障命令之贯彻,王法之尊严?”
三人各站立场,据理力争。
这三位都是饱学之士,满肚子文章,言语之犀利,单听其中某一个人说的话,都叫人觉得大有道理。
这一番争论,整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三方都喷得声音嘶哑,口干舌燥,尤自不肯罢休。
赵瑗只听得头大如斗,便出言制止道:“三位卿家不要着恼,今日之争,不是为了权柄,而是为了天下公义。
众卿之所言,皆是国之大义。众卿家亦当以大局为重。对于三法司的意见,朕会深思熟虑,再作决断。你们先退下吧。”
三位老臣无奈,只好恭应一声,退出大殿。
吴书还想过来跟朱棹唠上两句,大家都是为了公事,没必要剑拔弩张的。
可朱倬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的人了,哪还管你这个。
朱倬把大袖一拂,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嘿,这老匹夫……”
吴书闹了个没脸,不禁恼羞成怒。
析折走到他身边,微笑道:“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人家现在就是随心所欲了,随他去吧。”
吴书道:“这老东西,临了临了,也不考虑留一份好人缘。都察院而已,有事没事的给官家进个言,弹劾个官员也就算了,现在还真想插手我们两司的细务了。”
他看向析尚书,强调道:“如果我大理寺今日被都察院压了一头,任由他们插手进来,下一个可就轮到你们了。”
析折道:“本官自然明白。此事,还需你我两司联手,务必要打压一下都察院的气焰,他们太嚣张了!”
……
虽说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但临安城的繁华热闹,比节前也差不了几分。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店铺门前还挂着元宵节时的大红灯笼,走在街上的人,脚步并不匆匆,人人喜气洋洋。
街道两旁,摊贩们叫卖声不绝,茶楼酒肆之内,聚会饮酒的朋友,都在高谈阔论。
如果你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们讨论的大都是张宓这桩案子。
内河边上,柳条轻拂着水面。
有农家女在河边浣衣,捶打、聊天。
她们如今的聊天内容也少了家长里短、男人孩子,聊的最多的,同样是张宓这桩案子。
民意重要吗?重要,却也不重要,看你能够运用到什么程度。
许多事情,如今都在发酵中。
临安小报每日连篇累牍,集中报道此案相关与进展,都快变成临安法制报了。
临安的勾栏瓦子,各家杂剧团,都在演岳家班排演的“杨沅探案”,并且每家依据自己不同的演出风格和特长,在不断丰富、改变它的内容。
比如那习惯于用下三路吸引眼珠的,就把节目的重点放在了张宓如何强占儿媳上。
有那习惯拍鬼神戏的,就改编了原剧情,增加了杨佥宪接受高素莹母子冤魂报案,从而开始破案的情节。
在这家戏班的故事里,大恶人没有受到国法制裁,是遭到了鬼神报应,却也格外受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