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点了点头,道:“不错,本官原定的计划,琢磨了所有人该有的立场和反应,唯独少算了一人。金殿之上,我突然想起了曾经伏阙上书的陈东,这才临时改变了计划。”
樊江讷讷地道:“司公,学生……还是不太明白。”
杨沅摇摇头,道:“陈东和结局如何?”
樊江恍然,这才明白杨沅在忌讳什么,但他不以为然,他们怎么能和陈东相比呢?
樊江道:“司公,陈东是因为上书请求天子复李纲官职,罢黜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庸官,并且一力主战。
如此种种,有悖于高宗皇帝的心意,因而才遭致杀身之祸。可我们请求撤销对于士大夫违法的优容特权,这对皇帝也是有利的呀。”
杨沅摇头道:“李纲是臣,黄汪二人也是臣,用谁不用谁,也都是臣。黄汪二臣又不是高宗皇帝的心头好,陈东上书言事,指斥二臣之非,高宗又何必动怒杀人?
战是国策,和也是国策。是战是和,全看天子权衡利害,以及对于自己所掌握的力量的强弱的评估。
即便官家认为自己不具备一战之力,却也清楚上书言事的陈东,完全是因为忠君爱国之心,纵然他的上书不合自己的心意,又何必为此杀他,惹得一身骚?”
“这……”
“陈东先后六次,领数百上千的太学生,裹挟数万百姓伏阙上书,他请复李纲官职,请诛六贼,在遭到拒绝后,激愤的民众还曾打死宫门外十几个太监,砍了他们的人头,提头宣讲,慷慨激昂。
李纲最终被复职了,六贼也陆续被惩办了,陈东呢,不仅依旧是太学生,而且还加授了迪功郎、赐了他同进士出身,又赐大宅一座,结果很圆满对吧?
可是,他第六次伏阙上书时,只是为再次被罢官的李纲鸣不平,其言其行,比起前五次闹出的动静要小的多了,怎么就会被杀了呢?”
樊江皱起了眉头。
杨沅道:“我想了想,换作是我,我也要杀!”
樊江大惊,愕然看向杨沅。
杨沅道:“都察院中有监察御史萧毅然,卢承泽,皆为本官下属。本官决定重用卢承泽,你和王烨然觉得本官所用非人。
于是,你们带人围了我的府邸,打死我家门子,逼我重用萧御史,只因你认为萧御史一贯拥戴本官,用他对本官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你觉得,本官该如何待你?”
“这……”
樊江忽然便浑身燥热起来。
杨沅道:“本官知道你不惧生死,全是为了本官好。于是,捏着鼻子认了,遂了你的心意。
又过几年,本官决定弃文就武,接受军职。可你觉得本朝崇文,从军不是好前程,于是又领了一群人,再度围了我的宅子,逼我就范,你觉得本官又该如何对你?”
樊江额头已经沁出了涔涔冷汗。
杨沅叹息道:“有悖上意,并不是陈东被杀的理由。就算他每次伏阙上书,全都合乎天子的心意,他也一样要死!”
“朝廷大员的任免,怎么可以任由他裹挟民意,逼迫天子就范呢?你今天可以胁迫天子从了你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可以胁迫天子从了你另一件事?
当李纲复职不是来自于天子之意,而是因为受到了一些人的裹挟,他的二次免职就已无可避免了。
所以,陈东看似挽救了李纲的仕途,实则是断送了李纲真正起复的可能。所以李纲复职为相仅两个月,便再次遭到了贬谪。
所以,当陈东第六次伏阙上书的时候,高宗皇帝已经忍无可忍。所以,陈东那一次的事由明明比前五次要轻微的多,但他还是死了。”
杨沅盯着樊江的眼睛道:“恩,当自上出。”
杨沅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了樊江的心里,此后一生,他再未忘记。
第576章 春入临安
赵璩找到赵瑗,便把他和杨沅的对话对他说了一遍。
赵瑗点点头,欣然道:“杨卿此举虽然未免过于谨慎。
不过,他如此年轻,就能老成持重,深谙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精义,甚好。”
赵璩仔细想了想他结识杨沅以来,此人的所作所为,老成持重吗?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赵璩道:“今天朝堂之上,打了百官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给了他们时间,会不会节外生枝?”
赵瑗道:“这种事,妙就妙在,他们也知道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便只能拿祖制来说事儿。
可是太学生们一番考据,已经找出了所谓誓碑的太多破绽。
他们要是再敢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那么不但所谓的誓碑谣言将大白于天下,而且……
所有曾经信誓旦旦地拿这块并不存在的誓碑说事儿的官员,都要因此蒙羞。到那时,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赵瑗自信地道:“他们已然明白朕的心意,明白了民意所向,明白他们炮制出来的所谓誓碑已经不能再拿来压朕。
那么他们又如何上书劝阻朕,去接受一件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觉得荒唐的事情?”
赵瑗拍拍赵璩的肩膀,笑道:“璩哥儿,你就放心吧。
他们缓过神儿来,纷纷上书反驳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他们顶多是找几个人来充当马前卒,上一封奏疏试试水。”
赵瑗笑道:“这也好办了,子岳不是说,他会敦促大理寺尽快定案吗?
朕会下旨,由三法司联合重审张宓一案,你来主持,速战速决!此案一定,上书的自然就停了。”
“好!”
赵璩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转身刚要走,忽又想起一事,回身说道:“对了,皇太后说,这两天她就可以‘生病’。”
“好!”
赵瑗欣然答应一声,抬起头,把目光投向了宫外湛蓝的天空。
他轻轻吁了口气,心驰神往地道:“自六岁入宫,我便再也不曾见过临安以外的世界啦……”
赵璩毫不留情地抢白道:“可拉倒吧你,入宫之前,你也就是住在秀州(嘉兴),水田里的泥鳅,你见过啥世面啊?”
赵瑗面无表情地道:“晋王大不敬,罚俸半年,充入朕西游之资。”
……
杨沅的担心果然是有道理的。
学生们要鼓动起来容易,要想再摁下去,就很不容易。
热血斗志已经被点燃的学生们,神圣的使命感加身,顿时亢奋无比。
胜利的曙光,更让他们觉得胜利在望。
即便是杨沅这种在他们这个群体中声望甚高、影响力甚大的人物,也不能让所有的学生们都冷静下来。
既然要等消息,不能再伏阙上书,一些学生便选择了走上街头。
他们走上街头,在闹市区演讲,还张布揭贴,引经据典地抨击士大夫群体,尤其是对子虚乌有的誓碑,进行了嘲笑一般的揭穿。
这让心怀不甘的一些官员和儒士感觉尴尬,甚而恼羞成怒。
民众此刻最朴素的反应就是:你反对,你就是贪官。
你一定是干了跟张宓差不多的丑恶勾当,怕受到严惩,所以你才站出来反对。
魔法遇到了魔法,这顶道德大帽子扣下来,谁能吃得消。
确实有些大臣想指使亲信上书反驳试试水,可是肯为此上书的官吏都没有几个了。
因为,一旦上书,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儿马上就有些不正常了。
他们所树立的这一制度,太过于依赖那块“誓碑”。
当“誓碑”被证明不存在,他们所有的理论都失去了依据。
这时谁敢强出头,不仅会被人当成贪官污吏,而且还会有人就此深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贪赃枉法。
至少用一块并不存在的誓碑包容贪官污吏,有欺君罔上、官官相护之嫌。
……
“大王,大王,国子监生在御街演讲,阻塞了道路。
临安府通判刘以观驱散监生,还把为首者抓回国子监去了,说要勒令他当众检讨。”
皇太后吴氏已经传出生病的消息,做戏做全套,赵璩这个孝子,当然得时常进宫探望。
这不,从宫里回来时,经过御街,看到人声鼎沸,赵璩叫人去询问了一下,便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混账!学生们心怀大义,忠君爱国,当众表述又怎么啦?”
赵璩愤愤然:“摆驾国子监,我倒要看看,他刘通判是何等的威风!”
晋王仪仗立即转了向,奔着国子监走去。
行过了两条街,前方忽然传来喧哗声,车马受阻,又前进不得了。
不一会,前方侍卫来报:“大王,路口有太学生二人当街演讲,指斥朝廷弊政。
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恰好遇到,各自打了他们五板,如今正在当众教训,围观者众,所以阻了道路。
大王,卑职要不要驱散他们?”
车上沉默有顷,传出了赵璩的声音:“嗯……,既然道路难行,那就回府吧!”
……
杨沅今日路经此地,是去了一趟大理寺。
明日就是三法司会审的日子,杨沅以接洽相关事宜为由,去大理寺拜见大理寺少卿赵世平。
接洽相关事宜是假,缓和双方关系是真。
都察院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也树立了都察院的权威和影响,没必要因为一个张宓,和大理寺的关系继续僵硬下去。
而这个台阶,必须他都察院来搭。
都察院和大理寺争执最为激烈的阶段,是萧毅然和卢承泽这哼哈二将出马的,杨沅当时一直隐于幕后,没有出声儿。
所以,这时候由他出来给大理寺搭台阶,就比较合适。
若是换做萧毅然或卢承泽出面,只怕双方又要当场大吵起来。
杨沅这个善于揣摩人心的家伙,有意放下身架的时候,还很少有人抵挡得了他的春风拂面。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是,朝野风向皆已倒向都察院,朝野关注的重点,早已不在张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