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垮吏部尚书谭鹰炆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侍郎木心阳。
木侍郎公开求见沈相公于政事堂,密议时间长达一个半时辰。
这件事传回吏部以后,谭鹰炆就“病”了。
谭鹰炆告了病假,闲居在家,不再升衙。
沈该与几位参政立即去见晋王,商议对于吏部的安排。
吏部这段时间几乎陷于停滞,现在尚书又撂了挑子。
而对于全国官吏的考核,可是要在最后一个季度之前就要开始的。
否则根本来不及完成对全国官吏的年终考核。
于是,一番商议之下,便有了由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直至谭尚书病愈的决定。
与此同时,由沈相负责,抽调干吏,补充吏部空缺,即时启动隆兴元年的吏部考功。
沈相也是投桃报李,对以都察院为主导的激进派阵营抛出了橄榄枝。
萧毅然、卢承泽则等一批表现出色的监察御史,迅速被补充到天官衙门任职。
而他们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久拖未决的几名官员的调令完成了最后程序,由吏部官告院颁布了出去。
那就是关于陆游、范成大、虞允文、杨万里四人的调令。
至此,对吏部的攻击告一段落,都察院可以清算成果了。
对相关人员的审理,开始纷纷进行结案。
这场斗争,本质上是其背后的路线之争。
现在看来,显然杨沅这边先是以身入局,接着以小博大,他赌赢了。
谭鹰炆告假,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此时看来,汤思退这位曾经最风光的参政,似乎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以他的级别,包括谭尚书的级别,就算是晋王这位监国也不能对其任免擅作主张。
不要说对其任免做出调整,如果想对他们展开调查,晋王也不方便动用这个权力。
到了这一级别的高官,他们的去留,只能由官家来决定。
所以,汤思退这个时候近乎孤立无援,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如谭尚书一般主动告假,让出权柄。
这种主动,可以最大程度上在清算他的时候,让他得到一个体面的结局。
汤思退果然病了,大病三天。
前去探望的各部大佬看得出,他是真的病了,不是作假。
这种沉重的打击,大病一场也是正常。
但是当所有人都以为汤思退会顺势继续告病假,一直捱到官家还京,再体面退场的时候,汤思退却拖着病躯,重新回到了政事堂。
哪怕他的气色任谁都看得出,病体稍未痊愈。
他,不认输。
就算要退,他也绝不主动投降。
什么体面,那种体面,在他看来,就是最大的不体面。
今年他就要四十岁,还有大半个月就是他的寿辰。
过了那一天,他就进入不惑之年了。
但他已经提前不惑了,他就算是要被清算离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此断了仕途,离开官场,他也要不屈的离开。
给这大宋,留下一道孤傲、不屈的背影!
他不相信杨沅会有好下场。
于他而言,此战之败最大的原因,是他升迁太快,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立扎实稳固的班底。
可杨沅又能比他好到哪儿去呢?
这个小“汤进之”,比他更年轻,升迁更快,做事更加激进,树敌更多,将来的下场,一定比他惨十倍。
尤其是,杨沅十三岁潜赴北国,十七岁入金国架阁库,二十岁成为燕京架阁库走马郎君,在金国的时间长达十年,他真的没有被金人策反?
他身上的污名很多都可以洗掉,唯独他和新金之间的关系,这层阴影是洗不掉的。
现在官家需要他,这些事就不是事儿。
可是当有一天,这口快刀要割伤官家的手指时,它就会变成一口架在杨沅头上的利刃。
我汤某人还年轻,我有的是时间等着看你落一个比我更惨的下场。
不甘,化作了汤思退心中无比的仇恨。
可这心里的不甘,无法成为支撑病体的实力。
明明大病未愈,他却挣扎着继续去上衙,结果当天下午,他就一头栽倒在公案前,把额头磕破了一角,鲜血汩汩地被抬回了府中。
他意图斗争到底的不屈,成了临安官场上的一个大笑话。
当天晚上,他的表兄言甚,就闻讯赶来探望他了。
言甚身边,还带着一个肤色黎黑的五旬老者。
汤思退认识他,他是言甚的管事,言甚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
但是令汤思退疑惑的是,在言甚说有体己话要对他说,让他摒退看护的家人之后,这对“主仆”的站位,却变成了“仆主”。
第622章 月晕而风础润雨
“你们这是……”
看到言甚退开两步,把那肤色黎黑的老管家让到了前面,卧于病榻之上的汤思退不觉一怔。
肤色黎黑的老管家微微一笑。
他的模样的确有些像南洋人,不仅五官像,瘦瘦小小的身子也像。
平时跟在言甚身边再微微躬着身时,便是一副卑微谦逊的模样。
但他此时站在汤思退这位宰执面前,那睥睨之姿,却让他陡然显得高大起来。
灯光斜照,他的身影被灯光映在墙壁上,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正俯首下视。
“汤相公,您年纪轻轻,未到不惑之年,便位居宰执,领袖群伦,如今真的甘心就此归隐,今后无穷岁月,默默无闻地老死于山林之中?”
“你们……究竟是谁?”汤思退已经发现不对了,强自支撑着坐起来,沉声问道。
他记得,言甚曾经对他说过一次,这老管事叫“五福”。
但现在临门的这老者,显然不是什么阿福。
老者微微一笑,道:“名字啊,我的名字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也不好听,说出来,对汤相公全无意义。
或者,汤相公不如叫我另一个名字,第五浮屠。”
“第五……浮屠?”
汤思退第一反应这是个复姓,但是再仔细想想“浮屠”,心中却是陡然一惊。
他身为参政,处我知道许多机密,此时已经隐隐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想要问个清楚。
但第五浮屠已经微笑道:“我这第五,不是复姓。”
不是复姓,一念及此,汤思退终于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汤思退登时变色,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入我宋境,图谋不轨。汤某宁死,不为金人奸细!”
第五浮屠微微一笑,道:“汤相公此言差矣,我从未想过,能威逼利诱你汤相公坏了一世英名,投效于我大金。
我只是想和汤相公你做个交易,助你做个拨乱反正、力挽狂澜的大宋功臣。”
“什么意思?”
第五浮屠退开一步,微笑着看向言甚。
汤思退随之看向这个所谓的表弟,涩声道:“你,也不是五代时自闽南出海的言氏后人?”
言甚缓缓点头,神情严肃起来,带着些缅怀追忆的神情,轻轻地道:“我名……赵谌。”
第五浮屠微笑道:“赵,乃大宋皇室之赵。”
刚听到“赵谌”这个名字时,汤思退一时还没想到许多,毕竟仍在病中,脑子反应不是那么快。
但是当第五浮屠刻意强调了一下之后,汤思退一下子想起来了,登时身子一颤,震惊的几乎动弹不得。
赵谌,与他汤思退同年而生,乃宋钦宗赵桓长子,朱皇后所出。政和七年出生,乃宋徽宗嫡皇孙。
靖康元年,钦宗继位,诏立谌为皇太子。
靖康二年,金兵犯境,与皇后共车,一起被裹挟北去,从此下落不明。
汤思退震惊地指着赵谌,手指颤抖:“你……你你你……”
第五浮屠道:“徽宗嫡长孙,钦宗嫡长子,朱皇后所出,身份之贵重正统,便赵构也是拍马不及,更不要说如今的赵瑗了。
汤相公,自贵国高宗驾崩,两国再不复睦邻友好之状,当今官家倒行逆施,穷兵黩武,将置大宋于何地?
皇太子谌,为赵宋宗室首嗣,靖康年间就已监国,乃天意所属。我大金愿与汤相公合力扶保大宋正统归位,以守器承祧,固大宋江山,复两国友好。
汤相公,可愿接下这匡复赵宋正统的第一功?”
……
都察院里,将近放衙时,各司署仍是忙忙碌碌。
将近傍晚,都御史朱倬让经历厅传出消息,召集诸位中高级官员开一个会。
杨沅看这光景,只怕今晚要加班加点了,便让刘大壮先回去,跟家里说一声。
随后,杨沅收拾好手头的卷宗,便去朱倬的签押房。
朱倬将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召集来,却不是催促大家尽快把手头的卷宗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