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阿娜耶才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出征,那我出征意义何在?”
方重勇一脸无奈的反问道,黑暗中阿娜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体会到他的无奈。
“早知道你这么倔,我就应该在今天的饭菜里面下巴豆的。你吃了明天就没力气出征了。
那样的话,你就没有危险了。”
阿娜耶叹息说道,似乎已经认命了。
“不不不,现在的事情只是开始。将来,危险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看得见的腥风血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随处都是,没有几年安稳日子了,早点适应比较好吧。
我又不是真犯贱,明明知道危险还把脑袋挂裤腰带上玩命?打仗啊,会死人的,你以为好玩么?”
方重勇回想起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发生的林林总总大事小事,感觉内心异常的疲惫。
他就是一个不想认命的人!
每次命运压着他低头的时候,他就是不肯服软,才会有今天成堆的麻烦事。
“那你别死啊,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你要是死了,我绝对会自尽的!”
阿娜耶用倔强的语气说道,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
“你不是我的妾室么,怎么就退化成朋友了?”
方重勇感觉莫名其妙,难道阿娜耶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么?她难道还没想明白将来会有什么遭遇么?
“主人死了,妾可以换个人继续侍奉,妾可以不喜欢甚至憎恶主人。
但朋友对朋友的忠诚,是不会背弃的。
所以无论你未来如何安排我,我内心并不觉得是你的妾室。”
阿娜耶很是认真的说道,如同宣言,听得方重勇心中一震。
“明白了。”
一向话多的方重勇,就只说了三个字。
很久之后,阿娜耶都以为方重勇已经睡着了,谁知道这位方衙内忽然开口道:
“杨玉环原本是寿王的王妃,后来被圣人看上,就直接抢走了。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可描述了。”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了一件跟他俩完全无关的事情。
“基哥好恶心啊,还自称圣人,他难道不觉得羞愧么?这样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啊。”
阿娜耶忍不住吐槽道。
方重勇对基哥是什么态度,她就是什么态度,自然嘴里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怎么会羞愧呢?应该是乐在其中才是。
长安那边的权贵,就是有些这样那样的癖好。他们阴险又虚伪,道貌岸然。平日里总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每次错的都是别人。
若是天降陨石,砸死长安的全部权贵,肯定有无辜者。但若是只砸死一半,则一定会有大量漏网之鱼。”
方重勇犀利点评道,以基哥为首的长安权贵们,骄奢淫逸无一不缺,所作所为那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个词概括就是“十分抽象”。
“所以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阿娜耶不耐烦的说道,随即打了个哈欠。心结已经解开,她感觉到了一阵阵困倦。这两天都是做噩梦,梦见这次出征方重勇被杀。马革裹尸而还。
“我是想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方重勇同样很是认真的说道。
“嗯,我记住了。”
阿娜耶心中甜蜜,抱着枕头就睡着了,梦中再没出现方重勇横死沙场的恐怖画面。
……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骑在一头双峰骆驼上,方重勇忍不住开始吟诵王之涣的这首凉州词。很不巧的是,这次他们出征的目的地,正好离汉代玉门关遗址很近。这一路上都是黄沙漫卷,不见河流。
按照方重勇的吩咐,这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全都没有披甲,而是穿着纯白色的麻布袍子,将轻便的皮甲挂在运力强健的骆驼上。
没错,大量本地豆卢军士卒不愿意冒险出征,这还是把沙州本地那些渴望建功立业,又弓马娴熟的精锐加进来以后,才勉强凑足了三千人,又找沙州胡商们强行征调了三千骆驼。
方重勇不辞辛苦,每个士卒都问到了,只要是不愿意出征的,绝不用军令强制出征,一切皆以自愿为原则。
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防御沙州,这些士卒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强扭着他们一同赴死,关键时刻只会坏事。
至于为什么要用骆驼,那是因为要穿越大沙漠,以及瓜州大量的沙漠地形,马匹没有骆驼好用。这是崔乾佑的经验之谈,当初他们就是骑马穿越了这片沙漠,结果抵达子亭镇的时候,那些马匹几乎都累得不堪骑乘了,得亏运气好,那几天没有遇到吐蕃人。
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方重勇企图在行军的时候,将队伍伪装成胡商的骆驼商队,以迷惑吐蕃人的斥候,达成战役的突然性。
“使君看上去心情不错啊。”
稍稍落后半个马头位置的崔乾佑笑道,白色的袍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沙漠里骑骆驼上的胡人装束,在对抗日晒方面确实有一手,方重勇的奇思妙想很不错。
伪装成胡商队伍,假装来吐蕃人的营地做生意,不管这种贱招有没有用,试试总是好的,反正也不费什么劲。
既然瓜州已经没了唐军,那自然也不存在“敌我识别”,穿着唐军军服,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一样。崔乾佑越想越是感觉方重勇胆大心细,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还行吧,我现在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方重勇微微点头,他看到黄沙之上的空气都变得扭曲,令人一阵阵眩晕。酷热的太阳挂在空中,就连呼吸到肺里的空气都带着灼热。这种恶劣的气候,确实不适合长距离行军。
吐蕃人,应该不可能料到沙州这边有骑兵,而且还是骆驼骑兵,敢突袭他们的后勤基地吧?
毕竟,吐蕃人袭击沙州都不走这条水源缺乏的道路。
方重勇把这一战的各种细节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胜利所需要的各种要素都已经齐备了。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他口中默念着贾岛的那首诗,心中豪气涌现。
第138章 狗衙内
方重勇来沙州的时候是冬天,虽然干冷干冷的,却也没像夏天那么难受,起码不会让肺部感觉灼烧一般。
然而现在,炽热的风儿卷着黄沙,令人一阵阵的窒息,就像是脖子上勒着绳索似的。
此时此刻,队伍左手边是一座又一座黄沙与岩石堆积起来的山丘,层峦叠嶂,一眼望不到头。而右手边则是大片的沙漠,视野内全是黄沙望不到尽头。
这便是瓜州与沙州之间的“沙海”,沙州便是因此得名的。
“方使君,常乐县,原名冥安县,因靠近冥水(疏勒河)而得名。
现在我们脚下的草越来越多,说明已经逐渐靠近冥水,吐蕃人的囊霞,应该已经不远了。”
崔乾佑用马鞭指着前方黄沙中的点点绿色说道。
这些沙漠里特有的耐旱植物,如沙拐枣、梭梭树(一种草本植物)、沙柳等等,它们的根系很发达,通常都在三米以上。
这些耐旱的草本植物,往往会出现在距离沙漠绿洲有一段距离的地段。它们顽强生存,零零星星的散落在各处,不成规模。
有时候可以当做沙漠中的“路标”使用。有这些植物零星出现,那么证明绿洲已经不远了。
正在这时,远处一名骑着骆驼的骑兵飞驰而来,正是之前派出去的唐军斥候。
方重勇身边众将都会心一笑,现在他们敌我识别倒是简单,只要不是骑着骆驼的,基本上都是敌人。
“使君!吐蕃人的囊霞就在前面五里地,安置在冥水岸边,正在修建木堡。好多的马匹牛羊,正在河边饮水!
吐蕃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大概吐蕃人是以为沙州的兵力不足为惧,又或者是现在还不太顾得上瓜州,也可能是他们在前线与唐军对峙,承受了极大军事压力,暂时无法抽调兵马防守老巢。
所以守备很是松懈。
囊霞这一类的机构,跟军队的组织模式差不多。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的后勤部,只不过其中的兵员都是老弱,而且由单个吐蕃东岱承担,有点类似“承包责任制”。
一旦承担了“囊霞”的任务,那么担任“囊霞长”的东岱千户,则要接受赞普下达的后勤补给指令,包括修建营垒在内的诸多事项,一样都不能缺。
可是囊霞长,同时也承担着保管战利品的责任。很明显的,其中油水不小,所以吐蕃各部皆争着要承担囊霞之职。
那一部吐蕃军法条例似乎证明了这一点。赞普若是对某个东岱不满,则会剥夺他们将来担任囊霞的资格。
这是吐蕃的特色后勤制,大唐并无对应机构与之匹配。
当然了,囊霞跟大唐的辎重部队一样,都是不能和敌方正规军碰面的。一碰面就要糟。
方重勇环顾四周,发现崔乾佑他们脸上都露出兴奋的表情,手按在横刀的刀柄上,似乎下一刻就能立刻拔刀杀人。
他不由得感觉心脏咚咚咚的乱撞。
“使君等会悠着点,跟着大部队走就行了,注意不要掉到骆驼下面了。骆驼比马好驾驭,速度也不快,应当无事。”
崔乾佑交代了一句,便领着先锋军一千骑加速朝前面奔驰而去。吐蕃人的囊霞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建筑,都是一片帐篷,还有小半个木堡的地基。
囊霞附近的吐蕃人上午赶着羊群去附近的草地吃草,完全是放养状态。这些羊儿慢慢的散开队形,有的吃着冥水河滩边上的草,有的舔舔沙地上的盐碱,有的心满意足的打着喷子。
此时此刻快到中午了,吐蕃人放牧的羊已经吃差不多半饱。这些管理囊霞的吐蕃人将它们赶到了河边,那些羊儿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喝水。
羊儿都是军粮,也是财产,没有被吃掉的,战后都会当做战利品分配掉,管理好这些牲畜,也是囊霞的主要职责。
很有意思的是,那些羊都是跪在河岸边,然后伸长了脖子嗤嗤地喝着水,胡子浸到了水里,也完全顾不上。还有一部分母羊站在河岸的缺口处,一边喝水,一边又咩咩叫着自己的羊羔子,也想让它过去喝水。
一旁的吐蕃人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跟草原上热情好客的牧民没什么两样,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降临。
忽然,地面的震动声让这些吐蕃人警觉了起来。但他们还来不及去拿弓箭,呼啸而至的白衣死神,就用长矛将他们的胸口贯穿,鲜血溅到白色的袍子上,留下了一道美丽的血花。
漏网之鱼的吐蕃人朝着帐篷跑去,却是不知道,郭子仪已经带着一千唐军骑兵优先朝着那边而去。这些漏网的吐蕃人,不过是从一个大坑跳到另外一个大坑罢了。
方重勇坐在骆驼上,此刻他已经停下来不动了。耳边都是嘈杂的声音,乱哄哄一片。
那些哀嚎的哭喊,兴奋的吼叫,还有兵器入肉的声音混合到一起,变成了来自地狱的挽歌。
这一刻,方重勇已经没有了第一次上阵后的恶心与不适。
哪怕看到一个唐军士卒,用横刀将一个吐蕃人枭首,他的内心也依然毫无波动。
当然,方重勇也感受不到这些士卒们的兴奋。
杀人就是杀人,只是一种手段,而非是最终目的。上了战场的丘八们,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便是他们的宿命。这些事情不值得同情,也没有什么好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