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使君,某应该无事,只是某猜想,使君才是大祸临头的那一位。”
方重勇平静说道,与郑叔清对视,毫不怯场。
之前他就猜测郑叔清会有大麻烦,但并不是方有德信中说的那些废话!
挪用夔州江关关税,支援边镇节度使用兵,这种事情其实是可大可小的!
因为关税并不是一定要送回长安,历年来都不乏关税就近使用的例子。哪里近,哪里急,哪里就会优先使用。
比如说在岭南大庾岭设的关隘,收的关税基本上都是布匹与铜钱,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运回长安!肯定是经过朝廷中枢批准后,就近使用,比如说广州。
郑叔清敢挪用关税,那是因为有李林甫在中枢可以为他批公文。只要是有公文,那么非法的事情也变成合法了。李林甫既是运动员也是裁判员,他稳操胜券!告状告到李隆基那边,也不会有什么下文。
方重勇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是前世见过不少猪在跑,走位那是相当风骚。
所以说如果只是挪用关税给节度使这件事,郑叔清根本不必惊慌,用“事急从权”四个字就能糊弄过去。
方有德说的那些这啊那啊的“罪证”,全都是灰色地带的潜规则!等到安史之乱后,各地还未设立藩镇的关隘,商税关税都会被临近的节度使给瓜分了!
只要有藩镇,就必然会一直出现类似情况。
当然了,现在藩镇刚刚设立没多少年,这么玩还是有点犯忌讳,方重勇吃不准其中的“尺度”在哪里。夔州就是重庆的门户,关税送四川使用,当然比送去长安要来得划算。
这个原则只要不是故意指鹿为马,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呵呵,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郑叔清脸上露出冷笑,心中却是暗暗吃惊。
方有德这愣子是怎么生出这种儿子来的?
“既然大言不惭,那某便不再说了。要杀要剐,请使君随意处断。”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说道。
“唉!”
郑叔清长叹一声,虽然知道方重勇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但是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真的非常不好。
“算了,反正你也命不久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魂归地下后,去怨你父就行了。”
郑叔清死死盯着方重勇的脸,而后者非但没显示出害怕,反而像是想笑的样子。
“反正是要死了,使君有话但讲无妨。”
方重勇双手合十,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郑叔清肯跟自己废话,必然是有所求的,不妨听听再说。
“你父是监察御史,就是……反正,他就是来查我的,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现在只是想把罪责都推到你父身上,但是……”
郑叔清对着方重勇摊摊手,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是病急乱投医,可胡乱攀咬也是要讲基本逻辑的。他就是发现自己乱搞的逻辑很幼稚,只怕会让李隆基最后动杀心,所以才想在方重勇身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开突破口。
有橘麻麦皮,他现在不知道当浆不当浆。
“使君,你可以相信我,帮你渡过难关。”
方重勇再次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这不是他认贼作父,而是对方已经动了杀心。没有谁会在乎自己要不要碾死一只蚂蚁!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除非那只蚂蚁非常牛逼。
“就你?也配帮我渡过难关?你凭什么呀?”
郑叔清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脸上的冷笑都快扑到方重勇身上了。
众人都传言方有德之子痴愚,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没想到……这位不仅痴愚,而且还挺自恋的。
“因为我是神童。”
方重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那张未长开的稚嫩小脸一本正经!完全不认为自己在说什么荒谬的事情。
“哦,神童啊,我大唐的神童,就算没有一千,八百也是有的,你是哪一路的神童啊?”
郑叔清语气轻蔑,不以为然的反问道,他现在只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瓜娃子几巴掌。
“那不重要,使君只要知道我是神童就好,神童便是能人所不能。”
方重勇开启了复读机模式,脸上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是不是神童无所谓,他只是想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要不然,只怕是很难走出这间别院了。
“神童?可以呀!刘宴当年也是神童,九岁就能给天子写颂文。你是神童,那写首诗来瞧瞧,看能不能登大雅之堂啊?”
郑叔清满脸不屑。
大唐会写诗的少年郎不是没有,但能写出华盖诗篇的人,就凤毛麟角了。况且诗歌本身其实是有套路与“创作方法”的,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命题作文”。
唐代诗人多,除了文化氛围外,更是因为小时候上学的课程,老师都会教他们怎么写诗,用什么套路写诗!
听闻这方有德之子因为愚笨,没有上过一天学堂,要是能作诗,那绝对当得起“神童”二字。少时无师自通,那不是神童是什么?
只是,这一位配得上“神童”二字么?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方重勇用童音“创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
郑叔清立刻就感觉一股豪气扑面而来!有如实质!
这踏马!真是神童啊!
“这……”
他立刻站起身来,不敢再小觑方重勇!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首诗不仅大气豪放,而且隐约表达了对方“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词简志大,朗朗上口很是不俗。
“剑南战事吃紧,我便调用夔州江关府库,支援前线……这也是左相(李林甫)的意思。你父迂腐,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国事为重呢!”
郑叔清又规规矩矩的坐下,轻叹了一声说道。
“如此说来,郑使君确实当得起国之干城四个字,只是……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吧?”
方重勇呵呵笑道。
李隆基会关心这点小事么?或许表面上会,或许会将郑叔清贬官。
但用不了多久,郑叔清就会再次起复,甚至升官入主中枢也未可知。原因很简单,大唐是李隆基的,郑叔清虽然做事不合法,但却是在为国家做事,在给李隆基做事。
开元时期的藩镇,那可不是唐末的藩镇啊!朝廷对其有着绝对的掌控!
这点濛濛细雨一般的错误,根本不值得上心,毕竟,那税款又不是郑叔清拿给自己用的!只要不是勾结太子另立新君,任何事对于李隆基来说都是小事!
“郎君确实年少有智慧。”
郑叔清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问题就出在后面。章仇兼琼事前允诺过,若是夺取了南诏的部分土地,则劫掠地方,用以偿还部分江关关税。如此一来,夔州这边账面上也说得过去!”
听到这话,方重勇忍不住微微点头。李林甫这一招确实厉害,先借钱给章仇兼琼,然后让他带兵在边镇四处抢劫,得来的财货用来还钱,最后两清!
国家的事情办了,自家的事情也办了,还拉拢了党羽,排除了异己。
方重勇都想大声鼓掌给李林甫叫好了!
“可是!章仇兼琼派人送钱的队伍,在夔州附近被人给劫了!就在我眼皮底下!”
郑叔清激动的猛拍桌案!气得脖子青筋暴起,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挪不挪用江关关税,都是小问题,肉烂了在锅里。可是税款被人劫了,那就是大事了!
这件事如此隐秘,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是谁出了问题?
章仇兼琼那边,还是郑叔清这边?
运输财货的漕船是在夔州附近被劫的,谁问题更大,还用说么?
数目庞大的江关关税没了,账目对不上,郑叔清要如何跟李林甫解释,要如何跟李隆基解释?这件违规的事情,最终都是藏不住的!
所以郑叔清就想了个歪招,只要把责任推给监察御史方有德就可以了,监察御史查到这件事,起了贪念,勾结山匪水匪劫漕船,好像也……嗯,听起来是有点侮辱智商。
方有德查案失踪,很有可能已经死于溺水。夔州这边的居民不少人以船为家,每年被淹死的人不知凡几,也真不差方有德一个。若不是这样,方有德走了一个多月,何不回来找他儿子呢?
不过郑叔清觉得,李隆基听到这个解释以后,应该会认为他是在欺君。
这件事就很难圆回来了。
“郑使君,某有个问题不明白。我父并非夔州本地人,与使君一样,居住长安多年。监察御史身边又无多少随员,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在如此机密的情况下劫掠漕船呢?”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郑叔清问道。
“可是你父死了啊!死人不会说话,出了事就应该把责任推给死人,你是神童,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郑叔清被方重勇的问题搞得破防,对着方重勇咆哮道,完全失去了刺史该有的仪态!
哑然失笑,方重勇有点明白为什么郑叔清要杀他跟方来鹊了。
死无对证四个字,足矣。
郑叔清未必有多少阴谋诡计,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落水的人总要挣扎一下,郑叔清明白,那些用来填关税窟窿的财货丢失,他绝对难逃一死,不如死前疯狂一把,说不定就把棋局盘活了呢?
方有德这么久不出现,也没听说到了长安活动,估计,是真的死了。
书房内忽然陷入尴尬的沉默,方重勇发现,对方虽然摊牌了,但这一手牌,他……好像接不住!
“呃,郑使君,某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截留的关税税款,有……多少呢?”
方重勇试探性的问道。
要是太多了,他估计就走不出这个院子了。郑叔清要完蛋,肯定不介意多拖着几个倒霉蛋先死,大家在黄泉路上一起走,倒也不孤单寂寞。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是三十万贯啊!你懂个屁!”
郑叔清彻底失态,语音中带着野兽一般的嘶吼。当初他鬼迷心窍的参与到李林甫的安排之中,本指望事成后可以回归长安在中枢任职,没想到会出这么个事情。
“原来只有三十万贯啊。”
方重勇松了口气。
要是几百万贯以上,那估计真要被这座“钱山”给压死。但若是只三十万贯,还可以考虑运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