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现在的策略,是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与吐蕃在河湟谷地与九曲黄河之地对峙,互相拉锯,短兵相接。两国虽然是暂时的和平,但要塞军镇一个都没撤走。
明摆着是暂时休战,养好伤以后再搏命的。
这里在持续不断给大唐疯狂放血,更是在拼命消耗吐蕃人原本就不多的元气,并迅速恶化青藏高原那脆弱的生态,以至于这里的环境,在之后一千多年都没法翻身。
唐军只有毕其功于一役,打上青藏高原,并彻底消灭吐蕃政权,还要从根本上稳固自己在当地的统治,达到这些目的,大唐才能缩减陇右的军事开支,减少屯兵人数。
当然了,以封建时代的治理能力和军事投射能力来看,这一局就是完全无解的。
为了减少陇右的兵力,则必须消灭吐蕃政权;
为了消灭吐蕃政权,必须打败强大的吐蕃军队;
为了打败强大的吐蕃军队,必须对陇右地区持续增兵;
为了在此地持续大规模用兵,就不得不增加朝廷的军费;
为了筹集更多的军费,就必须加强收税力度,减少基建投资与维护,使得大唐各地百姓过得更苦;
而百姓受不了长期高强度的剥削压迫,就必然会揭竿而起,会拥护叛乱势力;
而叛乱起来了,唐庭又不得不战略收缩,从陇右调兵去平叛。
恶性循环,无解了。
从千年后的眼光来看,要完全消灭吐蕃政权,那起码得等青藏高原的温暖期过去之后,或者等热兵器出现之后,才有理论上的可能。
如果方重勇把这个观点跟别人说了,只会被嘲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就好比说唐代的人看到皎洁的月亮,某些狂妄之辈,或许认为“努力一下”就能进入“月宫”,发明个大号火箭就能飞上月球。
但实际上以这年头的科技水平来说,离人类登陆月球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所需要的技术积累之多,是此时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所以说,陇右这块地盘,大唐与吐蕃目前的游戏模式还是比拼耐力,比拼国力,只有投入没有产出。而大唐的巅峰时期已经过去,现在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在走下坡路了,陇右这块地方要如何经略,实际上颇有些左右为难的意思。
进,走不下去;退,怕被反杀。
“杜节帅可以继续生病。某会写信给圣人,并派亲信将杜节帅送回长安治病。长安名医很多,一定可以治好杜节帅身上的顽疾。”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
一听这话,杜希望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
“陇右的麻烦事,倒是不会拖累方御史。
圣人任命你为陇右节度留后只是个意外,不会当真的。
某现在可以修书一封,就说盖嘉运勇于担当,能力拔绝。某自感年老多病恐无法任事,若是将来突发状况不能理事,则由盖嘉运接替陇右节度使一职,并负责处理紧急军务。
方御史不必担心,你父乃是圣人的亲信,这次砍谁的头也砍不到你身上的。”
看到老杜没有坑自己的意思,方重勇轻叹一声说道:
“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不过刚才杜节帅说的推荐信,还是麻烦您写一封,某拿在手里有备无患。
今日杜节帅把印信交接给某,便可以回长安养老了。圣人那边某自会解释的,陇右这边的局面,某也会顺便收拾了。
要是不把陇右整顿好,那显然没法从边军中选拔精锐,无法充实银枪孝节军。
圣人是把银枪孝节军当做自己的护身符,马虎不得。”
听到这话,杜希望微微点头,他之前也听说了,方重勇前来陇右就是为了从边军中招募猛士入新禁军。龙武军参与了当初忠王李亨发动的兵变,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现在长安禁军空缺不少,方重勇如此年轻,便作为皇帝的亲信,来边镇招募跟长安权贵毫无关联的边军勇士,以制衡关中本地豪强。
对方不想这么灰头土脸跑回长安,其实也是应有之意!
杜希望点头笑道:“如此也好,节度使印信就在衙门签押房内,方节帅可自取。”
他爽利的下床,坐到桌案边磨墨写信,很快便将推荐盖嘉运为下一任节度使的推荐信写好了,并将其交给方重勇查阅。
几年前写的书信或许谁都可以看得出有没有经过岁月的摧残,但几天前写的,那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方重勇现在拿着杜希望的这封信,哪怕大言不惭的说是一个月前写的,想必也无人怀疑。
因为那时候装病的杜希望已经回到长安,或者在回长安的路上。等再次出现在外人视野中的时候,已经在“长安名医”的诊治下“痊愈”,从军费欠饷的大坑中跑路了。
这场交易,方重勇与杜希望算是各取所需!事后没留下任何把柄,干净利落!
方重勇把信揣袖口里放好,对着杜希望叉手行礼道:“那杜节帅保重身体,某这便去签押房取节度使印信了。”
“方节帅慢走,老朽就不送你了。”
杜希望慢悠悠的说道。
方重勇面色忧虑的退出杜希望所在的卧房,心中却已经乐开花了!不得不说,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
大杀器到手,此番斗法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就看怎么收拾局面了!
第232章 节帅饶命啊!
陇右边军拖欠军饷的问题,方重勇要怎么解决呢?
答案就是:他没办法解决!
除了基哥以外,谁也没办法。
或者可以这样说,方重勇不但不能闷着头去解决此事,而且还要早请示晚汇报,让基哥在第一时间知道陇右这边的情况。
假如方重勇只是被任命了一个留后,就能解决陇右的军饷拖欠问题了,那他将来带领边军造反怎么办?
一个人有这么大的能量,哪个皇帝可以忍受?
除非是汉献帝那种类型的!但权力欲望极强的基哥肯定不能忍。
坐在陇右节度府的签押房内,方重勇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使命与面临的问题,他发现自己要处理的事情,也不过两个字而已。
维稳!
就是字面意思,维持陇右地区的稳定,包括军政与边防的稳定。
现在方重勇坐的位置,几天之前,还是杜希望在坐。如今看着桌案上的钱粮账册,还有木盒子里那一堆印信和鱼符,方重勇只感觉头皮发麻。
维稳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难了,一大堆的事情千头万绪,他都在考虑从哪里切入为好。
“岑判官,本节帅有件大事要交与你来办。”
方重勇对坐在自己对面,低头翻阅账册的岑参小声说道,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方节帅有何吩咐?”
岑参凑过来低声问道。
他已经把心提到嗓子眼了,因为方重勇现在的境况并不好,还接了一个很大的黑锅。虽然以方重勇身上的圣眷来说,要脱困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事后也免不了会被天子低看一头,将来仕途也就堪忧了。
作为亲信,岑参当然不希望方重勇倒大霉。
“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去一趟兰州,找兰州刺史王思礼。我当年在沙州当刺史时与他有旧,现在我是代理的陇右节度使,名义上兰州归我管辖,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方重勇从袖口里掏出一封写好没多久的信,交给了岑参。
如果现在的时间是中晚唐,方重勇肯定不能这么处理问题。但在天宝年间,在盛唐的余晖之下,各地官员与将领的调动都是顺畅的,没有那么分明的派系之分。
换言之,就算现在把史思明调到方重勇手下当差,朝廷也完全可以轻轻松松的做到,并且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完全不能拒绝,除非现在就直接造反。
当然了,具体能不能成,要看基哥是怎么想的。
王思礼从豆卢军军使调动到兰州当刺史,也完全是正常调动,纯属巧合。
这一刻,就显示出方重勇自身也掌控人脉的重要性了。在河西沙州当了四年刺史,也结交了不少军界政界的人物。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到了关键时刻就会发现,哪里都有自己的老熟人!
岑参心中叹服,接过那封信,叉手行礼道:“卑职等会就走,方节帅还有什么吩咐吗?”
岑参心中很明白,作为亲信,如果只是跑个腿送个信,完全不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等王思礼看过信以后,你就以银枪孝节军节度判官的身份,接管兰州的府库,负责跟薛上童那边的人交接。让王思礼买下那一万张羊皮。
至于其他的,我给你一个锦囊。你到了兰州以后再打开,千万不要提前开,知道么?”
方重勇一脸正色说道,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掏出一个封口缝得歪歪扭扭的小布袋子,里面似乎装着一张纸。
岑参满脸古怪之色,无奈接过布袋子装进袖口,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各军的账册,你以为如何?”
方重勇长叹一声问道。
他们两人刚才在交替互换,查看陇右各军军使呈上来的账册,里面详细记录了陇右各军的人员名单,军饷钱粮收入支出等等。
“表面上看都没有什么问题,人员数量和钱粮支出都对得上。不过实际有没有问题还不好说,需要去军营内查验。”
岑参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但是……陇右边军欠饷多年,吃空饷是必然,这没什么好说的,客观规律而已,问题在于吃了多少空饷。
朝廷提供军饷不及时,那么边镇各军,就必须在现实中裁汰一批老弱,而花名册则保持数量不变。
这样的话,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弱朝廷拖欠军饷的影响。
此乃人之常情,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而已。
“你去跟何昌期说一下,让他来这里听我调用。然后你就出发去兰州吧,事不宜迟。”
方重勇叹了口气,深感节度使这官职真不好当,只是表面上风光,实际上在执行政务的时候,所遭遇的掣肘与限制非常大。
现在看上去是节度使管着各军军使,管着所辖州郡刺史,但某种程度上说,掌控手段都是间接影响,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比如说军使这个职务,安史之乱后演变为兵马使,直接掌管军队。到晚唐五代时期,兵马使基本上就是“节度使备胎”。很多藩镇内部的动荡都是兵马使挑起来的,与丘八们的关系更亲近些。
文官出身的节度使,经常被兵马使架空。
从哥舒翰让管崇嗣去长安要军饷看,各军军使绝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不一会,何昌期来到签押房,一见面就询问道:“节帅,我们现在是去各军军营里面抓人么?”
听到这话方重勇满头黑线,这家伙办事很靠谱,但说话那是真的虎!什么都敢说!
“把这次跟着我们一起来的那几个银枪孝节的兄弟叫上,现在就去临洮军大营!”
方重勇站起身,淡然说道,完全没什么英勇豪迈之气。
何昌期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得讪讪告退,不一会,他们一行人就已经出了节度府衙门,直奔鄯州城外的临洮军大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