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喝便是,酒不够的话还有!”
方重勇哈哈大笑说道。
“那我等却之不恭了。”
许远与张巡二人端起碗,一点点的喝,整个人看上去都陶醉在这酒香当中。
“红莲春……当真是名不虚传啊。若是没有小郎君,我们这辈子大概都喝不到了。
可恨,夔州供奉给朝廷的贡品红莲稻,竟然被不法之徒拿来酿酒!如今这世道,唉!”
许远很是忧国忧民的叹息了一声。
“这些红莲春换成军械,换成粮饷,不知道可以供养多少边军将士。结果全都进了不法商贾的腰包,真是可悲可叹。然而我等也只能在这里抱怨一下,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待我与许远二人科举中第,定要为国出力,不能再让这等歪风肆虐我大唐!”
张巡猛喝了一大口酒,握紧拳头说道。
方重勇发现了,这两人踏马跟方有德一个脑回路啊,难怪老方能留他们在这里当免费租客的。方重勇一时间有些感慨,发觉自己跟这些“忠义之士”的共同语言很少。
红莲春是炒作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帮李隆基搞钱。
方重勇的出厂价其实“不高”,他自己甚至总共也“只拿了”3000贯。
当白手套的长安首富王元宝,背后站着谁,其实方重勇有个猜测,但是他不敢细想。听闻当年李隆基与王元宝有过交情,还赞叹他的财富比自己还多,这里头有什么故事,或许已经无须赘言。
红莲春在贵族圈子里面炒作,其实是帮助朝廷收回了一大堆“圈内钱币”,这对于国家财政是有好处的。
张巡他们看到的“善”,是不是善不好说;
他们看到的“恶”,却也不一定是恶。
方重勇觉得自己这个炒作红莲春的罪魁祸首,还是低调点不要说话比较好。
“今日不醉不归,红莲春有的是,你们放心喝便是了。”
方重勇大包大揽的对许远与张巡二人说道。
……
勤政务本楼的顶楼,是李隆基的书房。现在已经入夜,李隆基在梨园待了大半天,晚上回来了才知道郑叔清在兴庆宫里等了好几个时辰,连忙派人通传,将其叫到书房里见面。
“唉,朕公务繁忙,委屈爱卿了。”
李隆基一看到郑叔清,就走过去握住对方的手说道。
“为圣人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呐。”
郑叔清感激涕零,差点给李隆基跪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自己这波上岸了。
“朕下海捕文书通缉你,不过是因为很多好事之人在背后嚼舌根,朕给你新官职以后,这些非议就会烟消云散的。”
李隆基哈哈笑道,邀请郑叔清坐到桌案对面。
“那四十万贯,很好。爱卿可是帮了朕一个大忙。今年上元节长安万民同庆,皆是爱卿之功劳。朕想任命爱卿为京兆尹,不知道爱卿意下如何?”
京兆尹?
不不不,没听说过哪个没后台的京兆尹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郑叔清心中大为警惕!干这个官职,还不如退回夔州去当地方的土霸王呢!
这个职务自开国以来,便只有皇亲国戚当得舒服,普通官僚若是上位,只能惹一身骚。
京兆尹是唐开元元年,李隆基亲自下令设立的,京兆府隶属京畿道,下辖二十三个县。
京兆尹一般情况下为从三品官秩,手下有京兆少尹两名,还有功曹参军、司录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司兵参军、司仓参军、司士参军等相当于方重勇前世“局”这一级的官员。
官很大,但是这个官也很不好做。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来长安,就不知道自己的官小。京兆尹又是管长安地区的各种杂事,在长安,除了谋反外,那些大事小事只要上报,第一站就是京兆府!
打个比方,假如有个大官,比如说宰相家里人犯事,京兆尹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如果要管,那么肯定各种被穿小鞋,被警告,得罪人。
如果不管,那京兆府威信何在?
铁打的官位流水的官员,如果京兆尹在任上为了所谓“公正”,不断牺牲自己的人脉,那么他离开这个职务后,最终的结果就是被明升暗降,或者找个借口打发到边镇节度使里面当个什么监察官员,或者干脆到岭南这样的地方当刺史。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能和稀泥的,绝对不拿出明白无误的结论。
能糊弄过去的,绝对不会出来伸着脑袋接石头。
能不得罪人的,绝对不要乱搞得罪人,堵死自己的官路。
开元年间,京兆尹更换的速度,已经到了十年十五任这样的程度,平均一年换一个半官员。
郑叔清作为老官僚,又怎么可能傻乎乎的往大坑里跳!哪怕是皇帝推荐也不行啊!
“微臣才能在于理财,京兆尹虽然位高权重,可微臣无法胜任,恐耽误圣人的大事啊。”
郑叔清殷切恳求道,摆明了不会跳坑。
“唉,朕也考虑过这一点,只是目前京兆尹空缺,朕无人可用罢了。那便这样吧,你外放多年也辛苦了,不如先在家好好调养,年初的选官已经结束了,暂时没有合适爱卿的官位,不如等到初夏再看看吧。”
李隆基满脸遗憾的说道。
郑叔清千恩万谢的深深一拜,随即在高力士的引导下出了兴庆宫。
一出来,他面带微笑的脸就瞬间垮了下来。
“苦也,苦也!唉!”
《卖炭翁》中隐藏的长安能源危机
先看白居易的诗: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首诗有三个关键信息:
1、木炭是在离长安城一百多里以外的终南山烧制而成,牛车赶路百余里到了长安。
2、卖炭翁的木炭,是在等西市开门的时候,被宫里的“使者”强买走的,他在西市肯定没有店铺,那么可以断定他应该是打算卖给西市的商人。
换言之,能跑百里路卖一车炭,证明木炭的价格已经将其变成了一项高利润生意。
3、强买的宫人,当然知道这形同抢劫,但是他们回去以后一定不会被惩罚,原因我后面慢慢说。
先感谢白大诗人为后世之人留下了这么珍贵的第一手史料。
现在就来分析这首诗里面的重要关键信息。
第一,卖炭翁要伐薪烧炭南山中,是因为长安所需的柴薪数量爆表,堪称丧心病狂,各色人群,已经把长安周边的树已给砍秃了!已经没有树可以砍了!
这一条,不仅有食货志可以证明,而且从李隆基任命杨国忠为“木炭使”,专管长安柴薪供应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
木炭使就是专门管公营私营木炭买卖的,以后随意砍伐,要入刑。
根据相关文献(我不展开说了)保守估计,长安官府,含皇宫内苑等,一年共消耗柴薪12万吨。朝廷有专门机构“钩盾署”,负责官方所需柴薪,但一年仅能供应3万吨不到。
也就是说,官府集中采办的柴薪远远不够数,柴薪缺口巨大,宫中及百官们,也只能向东西两市采购。
民间柴薪就不知道要怎么统计了,还有工坊的,冶炼的,数量更是不可计数。
所以,根据商品价格的朴素原则,只要缺货,涨价乃是必然。
长安城的柴薪市场价,跟官府集中采购的批发价能一样么?
答案是不仅不一样,而且差距极大。官府采薪的人都是发动徭役,动用关中民夫七千人砍柴烧炭后送到长安,约等于白嫖。
天宝年间,那些喊大唐千秋万代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关注过官府的财政支出。为什么朝廷没钱了,细节在哪里,就在这呢。柴薪缺乏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此外,就在这一段时间,长安城周边长久以来的环境破坏,终于到了集中爆发的阶段。接连的旱灾、水灾,因为缺乏树木调节气候,天宝十三年先是大旱,又连下了六十天雨。到秋天的时候,关中大片田地颗粒无收,长安大饥荒开始。
第二,宫人强买强卖固然无耻,但问题在于,他们直接抢就可以了啊,为什么还要“给钱”呢?明明用公权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卖炭翁也不可能报复这些人,报官也是无门,答案是这些宫人恐怕并不单单是在抢,他们还有自己那一套“逻辑自洽”,这个问题深究起来,会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这个不可忽视的细节问题便是:宫中内苑之物,与长安市场的价格脱节。
宫里的“绢帛”,与市场上的普通绢帛,计价体系是不同的,这个一点也不奇怪,涉及到唐代交易物的“折旧”问题,以及地方进贡的问题。
普通的绢帛,入了皇宫内苑,那就不再是普通的绢帛了,这些都是贡品。
它们价格不菲,起码是“进货”的时候,价格不菲。
拿现在的情况举例来说,一个LV的包包,跟价格一两百的普通包包,如果撇开“逼格”这个属性,实际使用价值差得多么?
答案是几乎一样,但价格却差了几百倍。
现在这个LV的包包,已经在家里吃灰了很多年,皮革老化,还烂了不少。这时候,我要拿出去卖,可能也就几百块,因为我没法强买强卖啊!
但是套到宫人们身上,他们认为“LV包”并没有折旧,当初进皇宫的时候价值几百贯啊!
现在用来买柴薪,难道不是便宜了这些人么?
所以可以断定,这些人回宫去禀告此事之后,不但不会被惩罚,还会被嘉奖。而且类似的事情,还会成为一种惯例,成为搜刮民脂民膏的一项专有制度。
因为他们把宫中用不上的烂东西弄出去了,把急需的生活物品搞回来了。站在帝王的角度看,这种清道夫的工作,必须要有人来做。
由此可见,李隆基一直在那叫穷,他不是真的穷,而是在非商品经济体系下,宫里有太多用不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就跟平常人家的放杂物的杂物间一样,看着都是钱,却又没法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