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就是:每丁每年要向国家交纳粟二石,称为租;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称为调;庸就是徭役,早就没按原规定执行了。
而改“三司税制”后,现在朝廷不按固定数目收“租庸调”了,而是按比例和等级收!某人家中田里产出多,那就多交;产出少,那就少交!
这样可以在理论上减轻普通百姓身上的税负,缓和社会矛盾。
比如说某一户家里产出了多少粮食,那么三司使麾下的官员,就会来这一家里面去定他家产出物的“等级”。按照官府所规定的等级制度,按事先定好的比例,收取田里的产出。
同时亦是按比例收取所编织的布匹。不再按固定数量收税了,也不再单单收谷物了。
也就是说,哪怕是同一个地方甚至同一个村子。只要土地里产出农作物的种类和品质不同,家里编织的布匹品质和材质不同,那么官府收的租调比例,也有可能完全不一样。
对于选择不同农作物耕种的家庭来说,经济压力也可能完全不一样。
至于品质等级如何定,不同种类农作物(包含水果)的税收怎么定,中枢没有统一的标准,各地按各地的民情来。
或者说中枢给了标准也是白给,其中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这种收税方法,别说是在唐代了,哪怕到了方重勇前世那个时代,也完全没有可操作性!
不出乱子是不可能的!
李林甫的本意是好的,他想通过将固定数额变成固定比例,再把农副产品也加入税收的行列,从而调整民间不同阶层的赋税压力。
但他没想过唐代这种吏治水平,要实行如此繁杂的税法,到底现不现实。
方重勇可是对基层政务非常熟悉的官员,对于李林甫搞出来的这个“三司税法”,到底有没有减轻农民负担,他心里可是清楚得很。
朝廷确实是税收更多了,但穷人也过得更苦了!越是有操作空间的政策,那些在地方上有权有势的大户们就越方便操作。
征收比例既然按农产品的等级分,那可操作的地方就太多了,某些大权在握的人,有的是办法减轻自己身上的税负。
李林甫一听到方重勇说“三司税法”,他就面色僵硬。这自然是因为这种税法推行的效果很差,而且被不少地方官府抵制。被方重勇当面调侃,让他这位大唐右相脸上很不好看。
“大唐看起来花团锦簇,可这土里的肥力,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本相为圣人操持国家,也是战战兢兢。某些事情没办好,那也在所难免嘛。”
李林甫轻描淡写的打哈哈说道,随即将刚刚煮好,已经加了盐的茶水递到方重勇面前。
“此法不可行,趁现在还没造成大乱,不如废掉,改为实行两税法。”
方重勇轻轻摆手说道。
“那么何为两税法呢?”
李林甫好奇问道。
“国家以地税和户税为主,将各项税收都划分其中,统一征收,不再征收租庸调了。
其中税款分夏、秋两季征收,所以某将其称为两税法。
朝廷以后只收两税,其他的苛捐杂税都不再征收。在征收两税的同时,发行交子,让百姓们以交子来交税。
朝廷根据贫富评定等级差科,确定户口等级。
根据等级不同,两税征收比例也不同。富户多收,贫户少收,仅此而已。”
方重勇以平淡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
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啊!
李林甫激动得一把揪住方重勇的袖口,死死不放!
他改革大唐的税制很多年,小修小补了很多,比如说降低租庸调的比例,增加地税的比例,其中都是朝着方重勇刚刚说的所谓“两税法”的方向在发展。
只是没有对方做得那么彻底,或者说想搞也没法搞,缺乏改革的客观条件。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一旦要改“实物税”为货币税,其他困难先不说,首先面临的问题便是“货币”的数量奇缺!
朝廷要改“收钱”,那起码得社会层面有铜钱吧?连钱都没多少,朝廷哪里收得到钱呢?
如果官府要收铜钱,只会有一种结果,那便是经济崩溃。只要朝廷定下收税的时间,那么“铜钱”的价格会在收税期内汹涌**。
而交税的百姓,则需要捏着鼻子,把自己的农产品贱卖换成钱。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就会损失一大笔财富,最后这些财富会被手里握着大量铜钱的世家豪强们,通过操纵市场价得到。
普通百姓和朝廷都是输家。
而白银、黄金等物一样奇缺,大唐不缺的只有绢帛。要是收绢帛作为税收,那就又走回租庸调的老路了!改革等于没改。
然而现在朝廷如果发行交子,就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地方上的世家豪强想操纵物价,怎么搞得过可以无限制印钱的朝廷呢!
李林甫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个关键。
当然了,如果真的这样改革……李林甫丝毫不怀疑,他大概活不过一个月,税法大概也没办法顺利推行下去。
谁是富户谁多收税,显而易见,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被定为富户啊!
更何况现在很多世家豪强都是免租庸调的,他们现在只交地税户税而已,负担很轻。而实施所谓的“两税法”,就是红果果的从他们口袋里捞钱!不加任何掩饰!
比如说京兆韦氏,再比如说京兆杜氏这些人,他们在长安郊外有大量田产,根本不交租庸调。
如果把这些家庭定位为“超级富户”,按所占有田产的实际面积征收,而且还按最重的比例去征收的话。
结果会如何?
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新税法怎么可能推行得下去啊!
最后只会让这些贵族们发动他们在朝堂上的代言人搞事情,如果不能达到目的,他们甚至会联合起来叛乱!
这些地方上的世家豪强,那可都是大唐的基石啊!把这些基石给拆了,大唐这座房子可还能存在么?
大唐天子李隆基,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兴庆宫里面潇洒过日子,便是因为他得到了这些贵族们的鼎力支持。
一个政治人物首先要认清的事情,便是弄明白“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谁需要收拾,谁可以拉拢”。
很显然,无论是基哥也好,李林甫也罢,他们都是现有政治经济体系的最大受益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革自己的命。
那不叫改税制,那叫全家集体自杀!
想到这里,李林甫缓缓松开方重勇的袖口,拍了拍自己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无奈。
他讪讪笑道:
“租庸调乃是太祖太宗定下的国策,前朝大隋亦是运作了几十年。你说的那个两税法,还是过于轻率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种虎狼之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下官只是有此一说罢了。在其位谋其事,某要负责的事情,在于千里之外的安息和小勃律。
本就是披坚执锐的丘八,当兵吃粮而已。
要怎么收税,要对谁收税,要收多少,都是朝中诸公要考虑的大事,某岂敢妄言啊。
那是不妥当的!
某所虑着,唯有边军的军饷军粮而已。”
方重勇微笑说道,已经暗示了自己无心政务。
“方节帅真是多虑了。
你带兵远征小勃律,朝廷岂能让将士们饿着。
放心,本相会力保方节帅出征没有后顾之忧。”
李林甫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笑道,不知不觉中已经改了称谓,去掉了方节帅前面那个“小”字。
“有右相这句话,那某就可以放心了。”
方重勇点头说道,然后陷入沉默之中。不说话却也不离开,那样子似乎是在等着李林甫先开口。
这场面对峙了很久,最后还是这位大唐右相先沉不住气,开口询问道:
“在长安及河南、江南诸府发行交子之事,圣人已经全权委托给本相处置,大小规则本相可以一言而决。
而此法乃是方节帅率先在河西实行,方节帅自然是对此最熟悉的人了。
不知道节帅有没有什么经验教训可以告知本相的呢?”
李林甫不是不知道谁先开口谁就会被拿捏,然而方重勇已经提前表达了无心干涉交子的意图。换句话说,这位已经置身事外,油盐不进了!
所谓无欲则刚,李林甫要是不开口,方重勇可以在这个书房里面坐到天荒地老都不吭声!
反正着急的又不是他!
“右相,发行交子的成败,不在于大略,而在乎细节。可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右相日理万机,恐怕无暇分身,必须要找得力之人实操,才能保证交子的发行稳中有序。
当然了,那个人也不可能是某。过两天某要回凉州,准备出征小勃律了,军务第一不能耽搁。
右相不妨尽快选几个得力之人操办此事,某再与他们面授机宜,也是集思广益。
再由这些人写出发交子的细则,交给右相过目,可谓事半功倍也。”
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说道。
李林甫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点点头说道:“明日本相在杏花楼设宴,到时候方节帅到场便是。”
“如此甚好,那不打扰右相休息,在下告辞了。”
方重勇站起身,对李林甫拜谢说道。
“本相允许方节帅继续在凉州发行不同版的交子,不必时时向朝廷报备。
而其他州府并无此专制之权,需要由中枢统一调配。”
方重勇一脚迈出书房门的时候,传来身后李林甫那悠远的声音。
“谢右相。”
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方重勇转过身,毕恭毕敬对李林甫深深行了一礼。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他都不需要提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李林甫就自动给他补上了。
当然了,如果李林甫今天不提,那明天杏花楼吃酒,方重勇也一样会提的。
“交子之事若是能妥善处置,必能将我大唐带上史无前例的巅峰,而右相也必能因此名垂青史。”
方重勇不动声色的恭维道。
“谢你吉言吧,有了交子,确实也不需要端着三司税法了。”
李林甫疲惫的叹息说道,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