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奴观之,此人不仅不傻,反倒是睿智非常,少年聪慧。”
高力士轻声说道。
“这倒是奇了。”
李隆基喃喃自语说道。
“少时愚钝,长大后成才之人,亦不是什么稀奇事。圣人是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高力士十分恭顺的请示道。
“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的询问道。
“回圣人,此事就此打住,不再去提便好。若有朝臣上书,则将奏章压下即可,不必回复。待过些时日,此事便淡去了。”
高力士躬身行礼说道。
“就依此办理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他隐约觉得这次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但又拉不下脸面做一些补救。
看到李隆基的表情,高力士继续建议道:“可将李瑛、李瑶、李琚的子嗣,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其他的不必再提,也不必再恢复郢王(李瑛未当太子前为郢王)、鄂王、光王的名号。
不过,过继的同时,圈禁是必要的。”
高力士的建议十分妥帖,不必再对三王的后代动手,而是将他们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并圈禁起来。
不圈禁的话,蛰伏起来整天想报仇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样的权术手腕真的非常成熟,可以最大程度的消弭隐患,以及淡化“一日杀三子”之后造成的不利政治影响。
“照此办理,那么方重勇如何处置呢?”
李隆基点点头继续问道,他已经不想思考应该如何了,一日杀三子这件事办得有点糟心,让他有点迷茫。这时候他不想做选择题,更不想做什么问答题。
只有判断题才是他的菜,李隆基现在只想别人出主意,他回答“行”或者“不行”就好了。
“听闻有三个今年参加科举的士子也跟着方重勇起哄帮忙,不如提前支会礼部尚书,不要录取这三人,以示惩戒。”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甚好。至于其他人,除了方重勇以外的,想必也是家奴一类,就不必惩治了。”
李隆基大手一挥,哈哈大笑道。
时代的灰尘,终于险之又险的从方大福方来鹊父子身边经过,没有将他们压成大山下的肉泥。
寻常人的玩笑,常常就是哈哈一笑;贵人们的玩笑,常常就是死人翻船。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截然不同。
“至于方重勇这孩子,奴将他带到兴庆宫这里,让圣人见一面便可以了。如何处置圣人自有定夺。
若是无事,他家不就在兴庆宫后面嘛,出宫门便可回家。若有事的话,便将他扣留在宫里教训教训,圣人只当是替方有德管教不听话的子嗣,又有何不可呢?”
高力士看着李隆基的嘴角微微勾起,就知道对方的心情已经转好了。
“不忙,先让他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面蹲三天再说。三天之后,将这不听话的孩子带到兴庆宫来,朕也想看看这小兔崽子是如何从愚笨不可教导,变成现在天资聪慧的。”
李隆基心情转好,对高力士说道:“朕去梨园,看公孙大娘如何教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了。方重勇的事情,你看着办吧。让大理寺那边的人稍稍关照一下,别饿着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就往勤政务本楼外面走,高力士心中感慨,这几年来,李隆基去梨园的时间比去大明宫紫宸殿的时间要多多了。
果然,如今天下歌舞升平,李隆基也想好好享受一下了。
高力士走出兴庆宫,看到夕阳已经快要落下,宵禁的鼓声已经在敲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暗想:这回救了方重勇一命,等下次方有德回长安述职,可得好好从他那里敲诈一笔。
……
大理寺狱的某个小牢房内,方重勇看着如丧考妣,蓬头垢面几乎要认不出来的严庄,感慨叹息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瞧小郎君这话说得,某还一直盼着你与郑使君把某给捞出去。结果郑使君不来也就罢了,你居然也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严庄哀叹道,方重勇的入狱,打消了心中唯一的奢望。在他眼中,满嘴跑火车的郑叔清老官僚做派,一点都不靠谱。还是这位小郎君可以期待一下。
当然,昨天他是这么想的,现在就不这么想了。
“你坐牢,就只是在坐牢而已。但是我坐牢,却是在体验生活。”
方重勇没有嫌弃严庄身上的馊味,坐到他身边,然后振振有词说道:“如果某没有猜错的话,今夜,最多明日上午,某就会离开这里。”
“这……不太可能吧?”
严庄有些怀疑的问道。他读过很多书,如何不知道大理寺易入难出?
“那就拭目以待吧。”
方重勇哼哼两声,不理会严庄,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严庄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他有些不确定的小声询问道:“小郎君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大理寺呢?你还是个孩子啊!”
“也没啥,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我给那三位皇子收尸下葬了,其中一个是前任太子。”
方重勇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得很淡然。
“哦,原来只是把皇子下葬……”
严庄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然看着方重勇问道:“你说什么,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你……”
“对啊,当时尸体挂城东驿的大堂房梁上,舌头都伸出来了,样子看着怪吓人的。”
方重勇继续无所谓的说道。
“然后你就被抓进来了?”
严庄欲哭无泪,一脸哀怨看着方重勇问道。
“差不多吧,应该呆一晚上就走,不是什么大事。”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完了,全完了,你搞不好还要比我先死,你现在为什么这么镇定啊!”
严庄在监牢里不断捶地,嚎哭不止。他心中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第37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就在李隆基一日杀三子之后,就在方重勇无辜下狱“体验生活”之际,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去年的时候(开元二十四年),吐蕃野心**,居然西击勃律(克什米尔东部拉达克地区),妄图截断丝绸之路。
这里是扼守印度次大陆、中亚细亚和青藏高原西部和西北部地区之间的交通要道,丝绸之路的关键节点之一。
勃律地区本身是崇山峻岭,物产不值得大唐与吐蕃去争夺,但它却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段关键道路。勃律若被吐蕃完全控制,则安西四镇便会暴露在吐蕃的兵锋之下!
挨揍了,勃律自然要遣使来大唐告急求援。
大唐不得不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如果放任吐蕃乱来的话,下一步就是跟吐蕃去争夺安西四镇了。丝绸之路彻底断绝,对于大唐来说,是一件不可容忍,不能接受的事情!
鉴于已经跟吐蕃保持了多年和平,双方相安无事。于是李隆基只是派出使者出使吐蕃,令其罢兵。
但吐蕃国内的政治环境已然改变,也改变了对外政策,由保守转为进攻,根本就不奉诏,悍然攻破勃律国。
李隆基恼怒至极,只是鉴于国内形势,暂且隐忍不发。
值得一提的是,吐蕃虽然国力强盛,但对外政策与对外探索的模式却非常愚蠢笨拙,经常干那种拿一百块钱的成本却只有十块钱收益的事情。
它对于破坏别国利益很在行,但对于最大程度获取自身利益,则不怎么上心。经常在无脑打人和无脑被打的状态中相互切换。
简单来说,就是吐蕃自身强劲的实力,并没有很有效的转化为壮大自身的渠道。其外交政策的运用水平远不如突厥。
而最近,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侍官孙诲入朝奏事,举报崔希逸与吐蕃边将乞力徐媾和,并斩白驹为盟,让唐国与吐蕃在河西接壤的地区撤去了守捉戍堡,形成了边境接壤地区非军事化的局面。
因此,孙诲向朝廷献策,可以趁此机会,从河西(凉州)出兵,攻打吐蕃,一雪前耻!
虽然这并不能直接夺回勃律,但却可以极大牵制吐蕃的军力,减轻安西四镇的军事压力。
这个事情刚刚被拿到朝堂上讨论,然后各路朝臣又吵成了一团。以右相张九龄与左相李林甫的意见为代表,朝臣们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张九龄认为现在朝廷支出已经到了很恐怖的地步,尤其是长安地区的官僚及吏员规模,堪称前无古人!
前两年的时候(也就是开元二十一年),当时朝廷就在李林甫的主持下,对这方面做过相关统计:
长安官员数量达到了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人,其他从属官员更是多达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六人。而且因为门荫及科举选拔,还有许多有了官员资格,但还没有授官的人。
这些人加上皇族、官员子弟,以及各式各样的仆人、供养人等等,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脱离农业生产且需要供养的群体。
保守估计,起码二十万人以上!
现在四年过去了,官员数量只多不少!
这么多人,每年都会消耗掉大量的中央财政,消耗大量运往长安的粮草和物资,这些几乎已经让中央财政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提议去打吐蕃,到底是怎么想的?
钱呢?谁来出?
谁坚持现在要出兵打吐蕃的,先站出来跟老夫对喷五百个回合再说!
而李林甫的意见则更直接:不打吐蕃,大唐通往西域的路就要断了。这条路断了,朝廷连胡商的商税关税都收不上来,损失何止万亿?
长安城内那些来往西域的商队啊,西市里面琳琅满目的西域货物啊,还有与之相关的,数额庞大且损耗极小的税收啊,全部都要消失不见!
没人可以承担这种损失。
反正现在长安的民生情况,朝廷养官养兵的情况就那么一回事,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出什么乱子,而且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战争是不会等着你把一切都准备好再发生的!
与其想着“节流”,还不如在“开源”这一块想想办法。
吐蕃边将乞力徐迷信契约誓言,这不正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时候么?这时候不出兵,那要等什么时候?
至于诚实守信什么的,也是要分情况看待的。吐蕃那样的化外野人,在我大唐眼里与牲畜没有什么区别。
人跟人之间可以讲诚实守信,人跟牲畜之间有什么道义可讲呢?
总结一句话:只管冲就得了,打赢了什么都好说。
李林甫的建议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广泛支持,而支持张九龄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科举出身的中书省官员而已。
其实想想也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无论打不打仗,按照张九龄的思路,肯定要大砍京官的编制,同时还要砍薪水砍福利,还有那些隐性的好处也要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