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府兵制不是一天就解体了的。同时,募兵制不是在府兵制出现以前才出现的,而边军的由来,本身就是当初府兵攻下某一处后,留下部分府兵值守,这也是很多唐代军队番号的来源之一。
比如说当年唐军攻下高昌国,在这里设立了西州。唐军当时是府兵制,番号都是临时的,也就通过长安的南衙北衙体系,派出将领,率领全国各地来的府兵,组成一支军队,任命行军大总管。
当时这支军队,就被临时命名为“天山军”,由行军大总管率领。
攻下高昌国后,唐军留下一部分府兵在本地驻守,“天山军”的番号,便成了留守地方的固定番号,这也是后来边军番号的由来。
当然了,还有一些军队本身就是周边少数民族依附的,比如说墨离军、豆卢军、瀚海军这种,只需要朝廷赐予番号就行了。
然后开元初的时候,这些边军里面,很多都已经不是府兵了!
而是“屯田兵”,可以理解为家就在本地,待遇被大幅度弱化,但保留了土地权力的府兵!
这些人不在府兵的“奖池”里面,但是在兵部账册上。
所以说,这就是看史书不能吊书袋,不能一概而论的原因,魔鬼往往就在细节里面。
开元几十年时间,其实就是老的府兵退役,新的募兵,其中包括长征健儿(还有别的)补上的过程,直到最后府兵全部退役完毕。
除了这些“常备军”以外,还有不在账册上的“临时工”。
比方说现在很多人不知道具体是啥的团结兵。
比如说史书上常见的“发番汉军士万余”之类的,等同于边疆的“老兵召回”制度。说白了,大唐能打仗的人远不止兵部账册上那五十多万。
这个过程当中呢,又有很多幺蛾子出现,比如说边疆从军人口比例太高,中原防御空虚,关中禁军腐化,财政亏空导致欠饷等等。
导致很多政策上该出现的部队没有出现,因陋就简,不该出现的反而勃勃生机了。
我说这么多废话,就是想表达一个观点,那就是安史之乱以前,唐军内部来源和兵制是非常复杂的,老中青的制度都有。
按大唐喜欢“做加法”不喜欢“做减法”的规矩,大唐中枢一般都是缺什么功能就补什么官,创造一个:差事,也就是XX使之类的职务来应对。
所以新的东西出现了,不代表旧的东西已经消失。
而牙兵是来自哪个部分呢?
据我推测,牙兵最初的兵员,应该是在安史之乱战火中磨练出来的团结兵。这个是一家之言,也不重要。
因为无论最初的牙兵是怎样的,他们都会在极短(很可能就几年时间)的时间内,被异化为标准模板的牙兵,也就是所谓的“环境改造人”。
无论这个丘八之前是怎样办事的,他们到了安史之乱以后的社会环境以后,就会进化成标准牙兵。
武力强横,能征善战;虚耗米粮,无法无天;结党营私,自成一派;特立独行,隔绝本地。
这是什么意思呢?
嗯,我解释不清楚,太浅显的说又没意思,所以从社会经济基础去阐述牙兵是什么比较好。
牙兵的兵员,是“穷则从军,达则建节”的无产阶层。安史之乱前遗留下来的兵马,或者活不下去的流民,破产农民,甚至是没落武将之家的子弟之类。
他们是无产者,哪怕有产,就是获得了军饷和赏赐之类的,也会很快消耗掉,甚至是挥霍掉。因为在朝不保夕的年代里,金钱这种东西,存下来是没有意义的。
牙兵绝大部分,都跟本地豪族、大贵族、大地主之流,没有联系,甚至没有正常往来。如果要打交道,多半都是牙兵去抢本地大户。牙兵阶层的存在,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对本地大地主阶层的统治不利的。
大地主封建贵族,他们也期盼在经济上对他们极度有利的和平秩序啊!没有人生来就是战争贩子!
而牙兵呢,他们的经济利益,就是只有军饷,以及战争中获胜得到的赏赐。
这就是要求他们一方面必须要武德充沛,打谁都能打赢,再强的敌人要进犯,他们也敢出兵对抗!
另外一方面,他们不事生产,对土地这种最大生产资料,没有多少需求;却又对浮财异常上心。
原因很简单,战争中死人太容易了!有口吃的,及时行乐是王道,难道存下钱是为了留给爆自己金币的黄毛么?
对财富的高需求,和对土地的低占有,让他们对节度使和朝廷失去了敬畏之心,也对所谓的“封建秩序”充满了蔑视。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被朝廷控制,还是被节度使控制,根本无所谓。这便是南面的牙兵与河朔三镇的牙兵别无二致的根本原因所在。
谁能给他们想要的军饷,他们就跟谁走。随着唐庭的衰弱,这些牙兵的道德信仰如自由落体一般下跌,基本上就是只认钱不认人。哪怕是带了几十年的老上司,不合心意也能笑眯眯的砍下狗头。
最后的结果就是,牙兵出本镇后,战斗力极弱,完全没有府兵“有恒产者有恒心”,为家人战斗的觉悟。但同样的,他们在本镇防御作战中又会极为卖力,为自身生存而战!
这就是中晚唐以来,藩镇在朱温时代以前很难兼并邻居的重要原因。
牙兵们压根就不想配合节度使的野心,他们甚至心里根本看不起节度使和朝廷。而牙兵这样的特性,使得中晚唐以后,土地流转速度极快,本地大地主没有谁能“富过三代”的。土地私有化的趋势没有改变,但流转速度却变快了,过手的人也更多了。
因此中国并没有出现西欧那种“庄园-城堡-骑士-佃户”的稳定继承体系。
客观上,牙兵阶层才是真正影响中晚唐历史的关键变量,是其他朝代没有出现过的特殊群体。他们对于打破旧有的封建秩序,让政治权力下沉到平民阶层,是有一些历史贡献的。
所以,不能一味地认为牙兵就是该死,就是跋扈,就是要消灭;也不能单纯的认为他们就是节度使手里用来对抗朝廷的刀。
各位牙兵大大,你们把刀放下啊,有话好说,我就说这么多好不好……
第340章 人分为两种
“李都头,你知道人分为几种么?”
在开封城外渡口附近的一个市集闲逛的时候,方有德询问身边的李嘉庆道。
后者此刻正在感慨汴州本地百姓们的忘性之大,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前些日子控鹤军的牙兵才在渡口浮桥附近,斩杀了一百多打行的流氓地痞。场面极为血腥,断臂残肢四散一地。虽说还不至于到血流成河,但差不多也是血流成溪的水平了。
然而那件事到现在都没过去多久,这些集市上做买卖的小商贩们,似乎已然忘记了当初的事情。和以前一样,似乎没感觉到任何变化。
该叫卖的叫卖,该摆摊的摆摊,该采买的采买,似乎那一百多打行的流氓都白死了。实际上,他们的“保全费”依然要交,跟以前比半个子都不少,只不过是交给宣武军而已。
“分两种啊,男人和女人。”
李嘉庆心里想着事情,随口答道。
“不,人其实只有活人与死人的区别。
活人有无限的可能,任何事情都可以试着努力一下。
而死人只会被人遗忘,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方有德冷冷说道,让李嘉庆忍不住一阵汗毛倒竖。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个中年的农夫,向方有德递过来一个硕大的梨子,面带讨好的说道:“天气热,方节帅先吃个梨解解渴。”
方有德接过梨子,很是矜持的对农夫微微点头示意,随即接着往前走,压根就没有收人东西要给钱的觉悟。
而李嘉庆也是习以为常,甚至还认为方有德很有个人操守!
要知道,丘八逛集市,都是类似坐牢放风,当然是有什么拿什么,压根就不讲客气的。
方有德没有利用职权在集市“捞一把”,已经是高风亮节了。
至于给钱,对于丘八来说自然没有这个说法。在大唐当兵就没有拿钱出去的,都只有别人给钱的份!
“人只分生死,节帅何以有此一说呢?”
李嘉庆好奇问道。
“乱世已经不远了,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本节帅今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面对刀锋,现在人群三六九等的分法根本没有意义,那时候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这才是真正的区别。”
方有德叹息说道。
安禄山确实死了,可是这世道败坏的趋势,却没有一点改观。
朝廷搞出来的什么交子,对民生改善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便宜了权贵而已。
比如说长安交子发行到汴州以后,政策立马走样了。流通了一段时间后,有商人发现,河南诸多州县的长安交子购买力,要远远大于发行地所在的长安。
于是很多“头脑灵活”的商贩,啥也不做,直接带上绢帛,去长安“抢购”交子,然后拿着这些交子,利用信息差,在河南各州大肆采买物资,极大推高了本地物价。
元代发行交子的时候,为了避免这种利用信息差倒卖货币的情况,特意在每个辖区都设立了“平准”机构,来协调本地纸币的发放。
以确保不会有商贾利用信息差来赚取差价。可是唐代的人对此没有多少经验,很容易就被钻空子。
谁也不曾想,长安交子的贬值速度会快到这个地步!几个月就贬值了超过一半!
由此引发了以洛阳为核心的河南经济圈内大小商贾,普遍抵制长安交子,以至于根本无法有效流通了。
于是朝廷不得不在洛阳开了一间新的交子铺,印刷与长安交子款式相同的“洛阳交子”,来应对货币流通混乱的情况。换言之,建立一道“货币防火墙”,不允许长安交子在洛阳地区流通了。
同时,朝廷也听取了刘晏的建议,铸造一种制造精美,但“面值”为一百文的“大钱”,其中含铜的分量远远抵不上一百文开元通宝,但就是要作为一百文来使用。
除此以外,还铸造了面额为“一文”的铁钱。在有交子流通的情况下,刘晏一点都不担心权贵们铸造铁钱,也没有傻子会这么做。
此举其实是一种妥协,对交子流通产生障碍,导致经济混乱而不得已的妥协,不得已而为之,属于以毒攻毒之策。
这也是刘晏为了放弃长安交子,而提前做的部署。
说白了,就是先隔离区域,再多渠道并行,最后采用“外科手术”摘除毒瘤。
长安交子的废除,已经箭在弦上!
嗅到风声的河南商贾们,利用各种渠道将手里的长安交子换成洛阳交子,甚至是实物,能买什么就买什么,但最后基本上都烂在手里了,任由着它们贬值。
大量小商贾因此破产,损失惨重。大唐在探索纸币运行的过程当中,付出了惨痛代价。
由此引起了包括洛阳在内的河南诸州市场紊乱,商业运营受到了极大干扰。
在汴州这个运河与黄河交汇,商贸异常繁荣的地方,货币紊乱造成的动荡尤其猛烈!方有德亲眼所见这一切,并领着宣武军维持秩序,杀了不少走投无路的暴徒。
他看到集市萧条,百业停摆,更是感觉乱世已然不远。
“节帅,某自河北而来,您当年也是在河北。
如今宣武军在汴州,四战之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手无雄兵,处境相当不妙啊。”
李嘉庆不动声色的劝说道,他就不相信精通军略的方有德看不出来,对于他们这样的“内行”来说,很多事情都是摆在明处的。
河北若是发难,宣武军首当其冲!
“李都头以为河北如何?”
方有德意味深长的询问道。
李嘉庆当年虽然在河北,但他是河北的外来户,是渤海国那边过来的,不存在立场问题,也没有历史包袱。看问题还可以站在比较客观的角度去评价。
“节帅,末将是您的旧部,有话也就敞开说了。”
李嘉庆环顾左右,发现实际上喧闹非常,压根就没人注意他们。
于是他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以末将之见,河北世家占有了那么多田产。朝廷的税收又如此的苛刻,还限制河北人入中枢。这些事情早就不是什么传闻了。只怕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某些人不可能那样安分啊。”
连他这个靺鞨族出身的胡人都知道,有了田产,肯定要去争取更大的政治权力,以保证自己的经济利益不受损害。而朝廷对河北的态度如何,只能说抽象到一言难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