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其人诡诈又雄才大略,汉末曹操不及也。
他提醒某说:回纥人可能会沿着紫河南下武周城,再进犯云州。
某亦是以为这种可能性极大。”
田承嗣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暗揣摩方重勇的心思,越想越觉得此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很多人都知道回纥跟大唐必有一战,只是不明白战争到底要怎么进行。
唯有方重勇笃定确信,回纥需要大唐,大唐也需要维持现有的“草原会盟”框架。所以战争的规模,不可能无限扩大,更不会到灭国之战。
大唐教训回纥是必要的,甚至要狠狠教训。但是真不能一棍子把回纥打死,这个在政治上是非常被动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吐蕃人还会不会卷土重来。
你怎么能把一个可以用来牵制吐蕃的势力给直接打死呢?打死回纥,铁勒九姓就会担心下一个回纥是不是自己了。
所谓敬畏才是长久之地,让别人一味的恐惧,有时候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对于回纥人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
大唐太强大了,疆域也太辽阔了。他们既然无法消灭大唐,那么便只能想办法与大唐共存,而且是以一种双方都觉得合适的方式共存。
那么,拿下大唐边镇一块地盘,以此为谈判的筹码,大家坐上桌子好好谈一谈,便是唯一的选择了。
那么哪个地方,有这个价值呢?可以逼迫大唐上谈判桌呢?
方重勇告诉田承嗣的便是:回纥人必取云州(山西大同)!你要防着回纥人沿着紫河南下。
因为云州是草原人进入河东的门户,而且还有当年突厥人,通过紫河输送兵员与武备,支持刘武周在朔州反叛的案例在前。
回纥人不来朔州,难道头铁一般,非得跟唐军在灵州拼个你死我活么?
田承嗣怎么想怎么觉得方重勇目光如炬。
那种在边镇当过大佬,面对复杂局面,一眼便看穿关键节点的能力一览无余。
要知道,其实云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草原民族的活动地盘。
回纥人拿到云州以后,便有和大唐谈判的筹码了。退一万步说,哪怕最后他们不得不妥协,把云州抢个遍以后,再将其还给大唐。
回纥人也是完全不亏的!
最起码,他们证明了自己不好惹,也增加了在草原上的话语权。
回纥人虽然目前都在用游骑骚扰边镇,活动范围多达上千里,从凉州以东,到朔方,到河东,最后到河北以西这条广袤的边界线上,都有回纥骑兵在四处骚扰。
但是,这么“隔靴搔痒”,除了显示自己无能外,不可能达成什么政治目的。这些不过是真正“杀招”之前的障眼法罢了。
方重勇就是笃定了回纥人必然会来云州搞事情,这里也正好是朔方与河东两个军镇的结合部!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以回纥内部,那些头头脑脑们高明决策的情况下的判断。真要出个疯子瞎搞,就无法预测了。
大唐与回纥,围绕着云州打一仗,看双方谁拿到的筹码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打完了,拿着手里的筹码上谈判桌,结束战争。
然后重新在灵州会盟。
这便是没有写在明处的游戏规则,只有睿智之人,可以看到全部。而大部分人都处于迷雾之中,不知道战争会如何发起,会如何进行,会如何结束。
只看这一点,田承嗣就觉得方重勇此人不可小觑!
“兄长,皇甫惟明要反,河北众将,就真的会跟他一起反?
薛嵩的祖父还是薛仁贵呢,也跟着他一起反么?”
田庭琳迷惑不解的问道。
那可是造反啊,失败死全族的那种!
皇甫惟明自己单干也就罢了,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也愿意跟着他一起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
圣人年纪大了,那个位置他能坐,皇子也能坐。
扶持一个皇子上位,可以保家族二三十年富贵长盛不衰。何乐不为呢,这种事情值得一赌。
况且啊,输了的人,才叫反贼。
赢了的,那叫从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田承嗣眼中精光一闪,喃喃自语一般说道。
“如果皇甫惟明反了,方节帅会不会也跟着反?
呃,我是想说,他肯定跟皇甫惟明不是一路人。
但会不会成为另外一个皇子的前驱呢?”
田庭玠问了一个田承嗣未曾考虑的问题。
“你说的这个事情……嗯,嗯,确实很有意思。”
田承嗣喃喃自语道,陷入沉思之中,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田庭玠与田庭琳二人也不便打扰自家大哥,轻手轻脚的退出了书房。
五月总结,兼部分背景介绍
剧情到现在渐入佳境,从上半部的“盛唐”转到下半部的“挽歌”了,我认为目前这本书的一切,都还在严密控制当中,这是一个好消息。
历史小说,越到后期,越考验构建历史走向的能力。这其实不过是写历史文的作者,把前期“偷懒”的部分用完了。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历史脉络作为“天然”的主线大纲,它在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捆住了作者的手脚。
瞎写,读者不认可。
照着写,主角在历史世界里面作为越大,对历史走向的改变就越大。
作者还怎么能依照原来的历史脉络去写?
比如说,杨玉环都提前死了,她后面那些杨贵妃的历史线索,不就根本用不上了么?
这时候怎么办?
我一直认为,人类的厉害之处,便在于善假于物。
资料,大纲,逻辑,都是为人服务的。
而不是人去适应这些死物。
换言之,假如你先天就握不好筷子,现在你手里有一个非常不好用,甚至一长一短的筷子。
你会选择用别的工具吃饭,还是会买一双新的,好用的筷子,又或者是花时间苦练使用筷子的技能?
每个人心中都有答案吧?
历史书捆住了我的手脚,我已经用我的方式,逐步摆脱原历史走向的束缚,开始正常行走,甚至是奔跑了。
书写到现在,已经构建完了我这本书的历史世界,是历史走向有过重大转折,但殊途同归的世界。
史书上的很多资料,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法使用了。
那该怎么办呢?
用教员的一句话总结:俱往矣,数英雄人物,还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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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在这里补充一个历史盲区知识。
盛唐时候,自开元初年起,边镇的边军将领,就已经开始抱团排除异己,内部有各种小派系,彼此之间梁子不断。
比如说,以河北二镇为例子。
首先这里面就有河北汉人将门世家,有高句丽将领,有契丹将领,有突厥系将领。还有少量没有出身,自己利用安史之乱混上去的。
当地兵马的来源,也很复杂。
汉人的团结兵,胡人的城旁部落,发配的原府兵在当地落户的军户,将门世家子弟的随从家奴等等。
中唐开始的藩镇割据,绝对不是偶然,也不是某个皇帝一道圣旨就能完成的事情。它的发展,更像是因为安史之乱这个契机催化,而堂而皇之走上历史舞台的产物。
这个话题展开说可以写本书。
总之就是,边军内部的关系,在安史之乱以前原本就很复杂了,后面又在不断激化。
以平卢镇为例子,中唐时候平卢镇分裂出淄青镇,远走他乡,然后如同癌细胞一样在别处兴风作浪。
出走的那部分人,很多都是抱团的汉人将门世家。留在本地的,则是以高句丽将领为主的团体。至于契丹将领,以李光弼父亲为首的一批人,早在开元年间就被排挤走了。
李光弼出自柳城李氏,而柳城就在营州的核心区域。他们原本都是河北将领。
这些相关的内容,往往隐藏着历史走向的细节,以及不愿意被后人提起的原因。
封建时代的统治者,一直不肯承认国家承载的极限,就是人地矛盾。地盘就那么大的时候,一旦户口超过某个数值,国家就定然要出问题。
我的观点,一直都认为,安史之乱类似于某种程度的“火龙烧仓”。在大乱的掩盖下,一些真正的矛盾,被藏起来了。
于是便显得这天下好像就是在安禄山起兵的那一天,才开始乱的。
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其实安史之乱两年后,当初的那些叛军基本上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后面那些人,压根就不是当初起兵的那一批。
但这些人依旧坚定的站在唐庭的反面,而他们的前身,往往都是河北团结兵出身。
不少人甚至还参加过平叛!
他们后面依旧当了六年的叛军。
符合人性的所谓忠诚与背叛,实际上应该是模糊的,是可以随着现实需要,而改变立场的。
无脑的忠诚,无脑的背叛,反而始终都不可能是主流。它们的数量,肯定不会比三条腿的蛤蟆多。
安史之乱当时模糊的是非观念,这跟安史之乱的正史记载肯定接不上,但却可以和中唐藩镇割据的历史接上!
甚至是完美契合!
唯有想自己过日子,想改朝换代的人多了,唐庭才会无法收拾局面。这便是隐藏在史书字里行间中的人心向背。
史官,是可以说谎的,就如同今日的人,每天起码要说五句以上的谎话,甚至都不会察觉到自己说话。
我认为更有价值的,反倒是历史逻辑脉络的推理。
史官会说谎,甚至文物都会说谎,但历史的走向不会说谎,历史的逻辑不会说谎。
一样东西,不会凭空出现。
它一定会经历萌芽,成长,发展,成熟,衰败,消亡等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