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哥失败的那一天,便是他殉葬的那一天。
很小的时候,王忠嗣便是被基哥养在宫中,跟皇子们一样接受顶级教育。
他虽然不是皇子,却也形同皇子。
基哥对他的恩情,一生一世还不完。若是事不可为,王忠嗣只能以死谢天下,成全忠孝之道。
确保皇位正常更替,是为臣子之忠;
不忘基哥养育之恩,是为义子之孝。
河东诸军诸将,谁都可以替李琩卖命,唯独他王忠嗣不可以。
将信装好,封好火漆后,他找来王氏随军的一个家奴,将信交给对方。
“你走一趟汴州,将信送给秀娘。”
王忠嗣沉吟片刻,又从袖口里掏出一袋金叶子,塞到对方手上继续说道:“某信中有交代,把信送到,你便不再是王氏的家奴了,带着这些钱找个没有战乱的地方过平安日子吧。”
“阿郎!您这是何意啊!”
这位家奴直接跪下惊呼道,双手接过信,却是不肯接那一袋金叶子。
“这些不是你该问的,去吧,莫要迟疑。”
王忠嗣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家奴只好自去,至始至终没有去碰那个钱袋子。
王忠嗣无奈将钱袋收了起来,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无神的看着油灯,心思却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如今军中将校对基哥怨气极大,想捞钱的没看到钱,想从龙的没找到龙。
自出发至今,几乎一无所获。这样的军队能打胜仗么?
王忠嗣不敢细想下去,越想越是感觉遍体生寒。
正在这时,府衙外的大鼓被人猛敲,鼓声极为急促,像是在耳边敲响一样,令人头皮发麻!
出事了!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王忠嗣面色微变,随即从墙上拿起佩剑,然后端坐于书案前。
看起来很镇定,没有任何慌乱的举动。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书房门被推开,满头大汗的白孝德带着几个亲兵冲了进来,对王忠嗣高呼道:“大帅,河西赤水军和大斗军联手兵变了!叛军已经在城内接管各处城门,就要杀到府衙了!”
白孝德说话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其实他也不想死守,但这些军队哗变,却没人来收买自己,就已经能说明一切了。这也是他来这里通知王忠嗣的最重要原因。
人生中可悲的事情,便是连被人收买的价值都没有,想背叛都找不到门路。
其实出现这一幕,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来河东以前,王忠嗣直接节制的是安西、北庭的兵马,再加上他的义子李光弼是河西节度使,因此兵力占优,在大军之中有着绝对话语权。
但不幸的是,现在这些兵马都被基哥调走了。
至于基哥为什么要调走这些军队,其实也很好理解,多少有点防着王忠嗣自立的意思。
赤水军三万人,大斗军来河东的有五千人,其他各军都是零零散散的一些部队,比如陇右节度使麾下的军队。
河东道守军还被派往别处驻守了。
现在河西二军联手兵变,太原城内就算有神仙也挡不住他们了。
因为按照太原城内轮值的排班表,军队序列虽然被打散,但守城和巡视的官兵无论在哪一天,都有这两支军队的人,而且是成建制的。
此刻王忠嗣根本懒得动,他闭着眼睛就能知道是谁在兴风作浪。
以凉州安氏为首,还有一众河西本土派,他们不想跟着基哥的沉船沉下去,成为“叛军”。
长安那边只要派个说客来,许以高官厚禄,便能很轻松的收买他们。这些人要的其实也不多,他们只是想“上进”而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王忠嗣在心中默默的说了一句。
盔甲摩擦的声音,很杂乱,也很响亮。
还有脚步声,听上去人很多。
腰间横刀的刀鞘,在运动中撞击着大腿附近的甲片,发出那种独有的刺耳之音。
府衙大门好像也被人打开了,平日里是只开中门的,所以大门的枢轴一直不太好。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腐朽的门轴与大门摩擦时产生的噪音。
王忠嗣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看到披坚执锐,穿着黑色军服的赤水军如潮水般涌入。
没有刀剑入肉的声音,没有哭喊声,没有喊杀声,甚至没有辱骂声。
一切都是那样平和。
大概是没人反抗吧。
王忠嗣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并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人心所向,无论他准备多少后招,都无法改变什么。
只是外面踏步的声音大得吓人。
好多人,应该是来了好多人。
王忠嗣突然睁开眼睛,便看到此刻书房大门敞开着,白孝德和身边几个亲兵,已经拔出横刀,护卫在自己身旁。
门外空空荡荡。
哗变的军士还没走到书房,但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似乎是近在咫尺了。
“把刀都放下吧,不要枉送了性命。”
王忠嗣面色平静的吩咐白孝德,和他身边的一众亲兵说道。
后者听到这句话,明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的心思被王忠嗣一眼看破,再辩解什么,都是枉然。
白孝德将佩刀仍在地上,只是长叹一声,不敢看向王忠嗣。
一众亲兵们看到白孝德都缴械了,也都将佩刀扔在地上。
他们不是怕死,只怕死得卑微,死得毫无意义。
书房内弥漫着悲伤的情绪。
不一会,安重璋走在最前面,带着全副武装,只不过没有携带弓弩的赤水军精兵,来到府衙书房门外。
没有一个人踏过门槛。
王忠嗣端坐于书案前,就好像山岳一般,让这些人不敢上前。
“既然来了,为何不敢进来?”
王忠嗣看着安重璋的眼睛反问道,不怒自威。
见此情形,安重璋身边的亲兵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呵呵,名震天下,独霸凉州的赤水军,如今也成了这副模样么?”
王忠嗣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然后对着安重璋暴喝一声道:“你们都给本帅滚进来!”
他声若洪钟,一声大吼将安重璋和身边的偏将、亲兵们震得两耳嗡嗡,几乎是站立不稳。
不过安重璋还是一咬牙,大踏步的走进书房,与王忠嗣对视。
场面一时间分外凝重。
王忠嗣对着身边的白孝德等人轻轻摆手,后者只好带着亲兵鱼贯而出,如同逃兵一般。
他们守在门口,不能进来又不肯离去。
“安将军带这么多人来府衙,是想跟本帅说什么呢?”
王忠嗣似笑非笑的看着安重璋,那语气就像是大理寺的官员在审犯人一样。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人,还以为此刻安重璋是犯了军法的,而他身后的赤水军将士则是王忠嗣那边的衙役。
“王大帅,末将是来兵谏的,如有得罪,还请见谅。”
安重璋抱拳对王忠嗣说道,目光闪烁,不敢跟对方对视。
“是本帅没有放粮,还是推你们到史思明面前送死,值得让你们玩这么一出兵谏?”
王忠嗣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直接反问了一句。
安重璋无言以对,他不想撕破脸,可是王忠嗣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跟基哥走到黑了!
他别无选择!
“王大帅,明人不说暗话,如今这局面,不是河西将士们希望看到的。
天子已经在长安登基**,太上皇倒行逆施,弃天下安危于不顾,早就该退位让贤。
将士们不想再跟着这个昏君为非作歹了,请大帅见谅!”
安重璋硬着头皮抱拳行礼说道。
王忠嗣没理他,只是冷冷的看着书房内众人,一脸不屑。
“为臣子的,忠义二字,最是难得。”
他轻叹一声,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看着安重璋继续说道:“圣人对凉州安氏不薄,安氏子弟大量进入朝堂为官,都是圣人提携的功劳。不说别人,就说你。若不是圣人提拔,你安某人能有今日么?知恩不图报,反而背后捅刀,是为不义!”
这话说得安重璋脸上青筋暴起,却又无法反驳。他死死的捏着拳头,恨不得上前一拳打在王忠嗣脸上,让他闭嘴。
然而安重璋不敢,他也不能撕破脸。
王忠嗣才不会管他高兴不高兴,接着说道:“皇位继承自有法度,太子在长安宫变,废天子而自立。拥戴这等新君,便是不忠。今日有太子废天子,他日必有后人效仿。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尔等唯利是图,助纣为虐,是为不忠!”
说完,他指着安重璋大骂道:“你这个不忠不义之辈,有什么资格在本帅面前说兵谏?”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道:“你!也!配!么!”
“住口!”
安重璋被骂得破防,直接拔出腰间横刀指着王忠嗣,但他依旧不敢冲上去把王忠嗣砍死。
哪怕对方就是坐在那里不动,手无寸铁。
事实上,在安重璋的计划里,王忠嗣是绝对不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