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到文王之子周公当政时,《诗经》里的史诗才最后定型。这场“一神教”改 革是文王还是周公的创意居多,我们已经无法分辨,但从热衷通神的程度来 讲,多数创意可能属于文王。
7《皇矣》:“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作邦作对,自 大伯王季。”
《史记•周本纪》:“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股 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尚书•洪范》:“惟十有三祀, 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鹭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 其彝伦攸叙。’箕子乃言日「我闻在昔,鳏陛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 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鞍。稣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 攸叙。初一日五行,次二日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 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日义用三德,次七日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 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文王、武王、成王三代的尊号都是活着的时候就有了,学界称为“生称谥”。 可能是周公晚年决定,王死后才能由继承人为之选定谥号。参见《逸周书•谥 法》。另,文王称王后,又尊其祖父亶父为“太王”,父亲季历为“王季”。 这十个卦是需、讼、同人、蛊、大畜、颐、益、涣、中孚、未济。
豫卦辞,屯卦辞、九五爻辞。
“离”同“罹”,遭遇,和《离骚》同意。
尹盛平:《西周史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1页。
根据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中国考古学•夏商卷》的“晚商文化分布示意图” 改绘。
杨宽:《西周史》,第76页。
《老牛坡》发掘报告的统计是38座墓葬、2座马坑,这应该是把一座埋一人 一马的埋葬坑计入了墓葬,但这个与马埋在一起的人没什么随葬品,显然不 是真正的墓主,而是和马一起殉死的马僮,所以本书将其计入马坑而非墓葬。 参见刘士莪《老牛坡》。
刘士莪、宋新潮:《西安老牛坡商代墓地的发掘》,《文物》1988年第6期。 郑玄注:“忽,灭也。”
参见陈全方《周原与周文化》,第128—132页。
伯唐父鼎铭,参见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洋西发掘队《长安张家坡M183西周洞 室墓发掘简报》,《考古》1989年第6期;张政熄《伯唐父鼎、孟员鼎、期铭 文释文》,《考古》1989年第6期;袁俊杰《伯唐父鼎铭通释补证》,《文物》 2011年第6期;袁俊杰《论伯唐父鼎与辟池射牲礼》,《华夏考古》2012年 第4期。静簇铭,《集成》4273。
参见宋镇豪《商代社会生活与礼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
铭文大意:乙卯这天,周王在磬京举行裸祭。周王祓祭辟池之舟,亲临祓祭 舟龙,祓祭辟舟、舟龙的礼仪完毕。伯唐父向周王报告船体完好,船只准备 就绪,周王到达,登上辟池之舟,王亲临祓祭白旗,在辟雍大池行射牲礼, 用射牲之弓矢射牛牲和斑纹虎、貉、白鹿、白狼等野牲,祓祭白旗、射牲的 礼仪完成。周王称赞并嘉奖伯唐父,赐给他一卤租留酒、二十朋贝。伯唐父 答扬周王的休美,因而用来作了这件祭奠先辈某公的宝器。
24铭文大意:唯六月初吉,王在募京。丁卯,王令静司射学宫,小子及服及小 臣及夷仆学射。零八月初吉庚寅,王以吴来吕刚合豳师邦君射于大池。静学 (教)鞍。王赐静裨荆。静敢拜稽首,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作文母外姑奠簇, 子子孙孙其万年用。
第二十五章 牧野鹰扬
继位后短短数年,武王周发就攻灭了殷商王朝。而决定这次王朝 更替的“牧野之战”,闻名千古。
但后人很少知道的是,武王对于翦商事业其实高度紧张。成年后, 他一直患有严重的焦虑和精神障碍,也许是青年时代的殷都之行和兄 长的死对他造成的刺激太过强烈(这是史书缺乏记载的一环),使他 后半生都无法摆脱失眠和噩梦的困扰。
周公解梦
文王去世时,周发已经当了近十年的太子,况且文王末期的重要 征伐几乎都是实际统帅,所以他的继位没有任何波折。
但武王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深知商朝的强大和暴戾,一旦真 正触怒它,任何人都难以预料后果;但放弃翦商事业又是不可能的, 从西土直到殷商宫廷里的种种势力都在促使其加速运行。只是,周邦
真的有力量对抗商王朝吗?
文王的信念,源于他的“受命”以及易卦占算能力。在世时,他 屡屡和上帝沟通,但似乎从未考虑让周发也拥有这种能力。本书推测, 武王和他的父亲不太一样,对上帝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难免要想: 如果真的像父亲宣传的那样,长兄伯邑考又为何惨死殷都,难道这也 是上帝的安排?
所以,武王甚感自己无力继承父亲开启的这一正义而疯狂的事 业,即便登上了周王之位,也不敢启用自己的纪年,仍延续着文王 受命以来的年号。他没有通神的能力,只能祈望父亲的在天之灵继 续护佑周邦。
武王最信任的臣僚,首先是岳父吕尚,自然由他继续担任武王之 “师二负责和商朝有关的一切事务;其次是弟弟周公旦,武王的主要 助手。周公的“周”是狭义的地名,取自周旦的封邑,可能在周原西部, “文王大宅”以西约30公里的今岐山县周公庙一带。
从武王继位到周灭商,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四五年。关于 武王这段时间的工作和生活,西周时人撰写过一些零散历史篇章,到 孔子编辑“六经”时,符合儒家理念的被他编入《尚书》的《周书》, 而那些没有入选的则被汇总成《逸周书》,顾名思义,是这些“散落 的周代文献”没能进入正式的《尚书》之意。
在传世的儒家经典中,周灭商可以说是顺天应人,毫无悬念。但《逸 周书》不同,在它的叙事中,周武王充满着对翦商事业的恐惧,经常 向弟弟周公旦寻求建议和安慰。武王二年一月,他曾对周公旦说:“哎 呀,我每天每夜都担心着商朝,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请你给我 讲讲如何履行天命
维王二祀一月,既生魄,王召周公旦日:“呜呼,余夙夜忌商, 不知道极,敬听以勤天命。”(《逸周书•小开武解》)
武王三年,他有次得到情报,说是纣王已经下决心讨伐周邦,信 息来源很可靠,又是首先召唤周公旦商议对策。
王召周公旦日:“呜呼,商其咸辜,维日望谋建功,言多信, 今如其何?”
还有一次,武王梦到翦商计划泄露,纣王大怒,从梦中惊吓而醒, 再次派人叫来弟弟周公旦,对他谈起了心中的恐惧,说盟友实力弱小, 还没做好准备,周邦现在无力和商朝展开决战,当初父亲称王及反商 的计划会不会过于不自量力。
维四月朔,王告儆,召周公旦日:“呜呼,谋泄哉!今朕寤, 有商惊予。欲与无口,则欲攻无庸,以王不足,戒乃不兴,忧其 深矣!”
联系当时商朝的境况(商王朝廷已经无法正常履行职能),武王 的表现实在过于失常。想来孔子之所以没有把这些篇章选入《尚书》, 可能也是觉得不太严肃。然而,结合殷墟考古(包括距离周人很近的 老牛坡崇国遗址)呈现的真实商朝,对于文王父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 的心理创伤,以致后半生都无法摆脱,今天的我们或许可以多一些理解。
或者说,武王的惊恐反映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他并不完全相信 父亲那些沟通上帝的传说。商王家族世代向上帝献祭,贡品丰富得 无以复加,上帝难道不是会优先保佑商朝吗?翦商难道不是逆天悖 伦之举吗?
兄长周发频频被噩梦缠绕,但周公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尝 试用梦来缓解。他宽慰周发说,母亲大姒曾梦到殷都生满荆棘,这是 上天降下的商人将亡之兆,所以,虽然上帝享受了历代商王的祭祀奉 献,但他不会因这种小小的实惠而偏袒商王。।
为使自己的解释圆满,周公还重新定义了 “德”的概念。在周 公这里,“德”已不再是《尚书•盘庚》里商人的那种无原则的恩惠, 而是所有人生活在世间的客观道德律,如孝悌长幼、中正恭逊、宽宏 温直等。2上帝只保佑有“德”之人,也会替换掉那种没有“德”的 君王或王朝,以有德之人代之。所以,只要武王努力修“德”,就一 定能在上帝福佑之下战胜商王。
除却对上帝是否存在以及周邦实力的担心,武王还有一个隐忧: 目前的盟友太少,只要不公开与商朝为敌,就不可能吸引更多的盟军, 但过早公开,又可能招来灭顶之灾。这让武王左右为难,夜不成寐。
维王一祀二月,王在郢,密命。访于周公旦,曰:“呜呼! 余夙夜维商,密不显,谁知。告岁之有秋。今余不获其落,若何?”
周公曰:“兹在德,敬在周,其维天命,王其敬命。远戚无十, 和无再失,维明德无佚。佚不可还,维文考恪勤,战战何敬,何 好何恶,时不敬,殆哉!”
经过周公一番解梦开导,武王勉强保住了信心,准备采取最稳妥的路 线,“夙夜战战,何畏非道,何恶非是”。(《逸周书•大开武解》)
周文化和商文化很不同,族群性格也差别很大。商人直率冲动, 思维灵活跳跃,有强者的自信和麻木;周人则隐忍含蓄,对外界更 加关注和警觉,总担心尚未出现的危机和忧患。这是他们作为西陲 小邦的生存之道。而在阴谋翦商的十余年里,这种个性更是表现得 无以复加。
至于周公是否逃脱了那段殷都噩梦的纠缠,史书中没有记载,我 们只知道,在被兄长召唤的每个黎明之前,他都从容清醒如白日,除 了用餐时偶有失控呕吐的习惯,他没表现出任何异常。
显然,周公也已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定位。他知道自己无力独自承 担父亲开启的这一正义而疯狂的事业,但这个使命及其带来的压力, 注定要由他们兄弟二人一起承受。
他对“德”的阐释,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美好愿望:不想杀人, 也不愿无故被杀,渴望生活在一位圣明君王统治下的安定中。而他的 兄长周发却必须成为那位有“德”君王,不然,整个周族都将死无葬 身之地。
如果说武王的使命是成为帝王、翦商和建设人间秩序,那么,周 公的使命就是做这位帝王的心理辅导师,塑造和维护他的神武形象, 如此便于愿足矣。
第一次进攻
继位两年后,武王终于和商朝公开决裂。他先是到文王的墓地祭 祀,然后率领周军东出潼关,一辆马车运载文王灵位,行走在中军主 帅的位置,象征文王之灵仍在保佑周邦。按照文王在世的礼节,武王 一直自称“小子发”。
军队沿着豫西古道而下,抵达洛阳北黄河边的盟津(孟津)。当 时还没有洛阳城,盟津正是因“八百诸侯会盟”于此而得名。
西土早已不甘忍受商王朝的统治,只等有人率先举起反商义旗, 追随者自会蜂拥而出。《史记》曰:“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 此时的所谓诸侯,并没有春秋时期的规模,还只是碾子坡遗址那种新 石器水平的农业部落,人口一般在千人级别,能提供的兵力也不过区 区百人。
武王的军队可能在黄河南岸停留了一段时间,在造船的同时,亦 等待各地赶来的盟军。此时是冬季,但黄河没有结冰,到一月初,联 军才分批北渡黄河。
当武王的船只行驶到黄河中流时,有一条白鱼跳到了船舱里,武 王亲手捉住它祭祀上天。在迷信的时代,任何偶发的事件都可能蕴含 着天降的神意。渡河之后,据说有火光自天而降,停留在武王的帐篷 上方,变幻成红色的鸟形。(《史记•周本纪》)
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 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
《尚书•泰誓》是武王对盟军发布的讲话。泰,有宏大之意。可 能在渡河前后,武王各有一次讲话。作为战前动员,武王在讲话中强调, 商纣的各种恶行不可宽恕:
……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 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 忠良,剂剔孕妇。……斫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 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 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3
从商代考古看,诸如“到剔孕妇”和“斫朝涉之胫”之类,从早 商的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到中商的小双桥遗址,再到后期的殷墟,一 直是商人祭祀的常态,西土各族人也早已见识过,但为何武王只把它 说成商纣一个人的罪恶?
一种可能是,武王当初控诉的就是商朝的恐怖行径,但在周公当 政时期,为了抹去商文化的阴暗面,修改了武王的讲话记录;另一种 可能是,武王为了争取商人内部的支持者,所以只重点描绘纣王的残 忍无道,所谓孤立极少数,拉拢大多数。
此外,武王讲话还强调了商纣的一个罪行,说他不愿举行祭祀, 从而得罪了上帝和商朝历代先王:
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
……郊社不修,宗庙不享…… 上帝弗顺,祝降时丧。
这就是莫须有的指控了。纣王继承的正是其父帝乙制定的常态化 “周祭”制度:用固定的祭祀日程表祭祀历代先王,哪怕王不在京城, 也会有祭司代为奉献祭品;上帝(原本)只是商人的神,即使帝乙和 纣王的“周祭”里没有安排上帝,但按照商人的宗教理念,奉献给先 王的祭品自然有上帝的一份。
但武王必须指控纣王不敬神。因为在上古时代,这是最大的 罪恶。既然要把商纣定义为万恶的独夫,他就肯定有这一条罪状。 由此,周武王的“反叛”便有了宗教合法性:他是代表天上的上 帝和诸神(历代商王)惩戒纣王,正所谓:“尔其孜孜,奉予一人, 恭行天罚。”
经过这一番信誓旦旦的宣讲,诸侯皆曰:“纣可伐矣。”但稍后, 武王却突然声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意思是说,“天命”还没 到讨伐的时候,于是,盟军各自班师回家。(《史记•周本纪》)结果,商、 周两王东西对峙的局面又持续了两年。
这个转折很不符合情理。不过按现代人的理解,自文王“受命” 翦商以来,不合情理的事情已经太多。我们只要知道,那是大地由无 数莫测的鬼神统治的时代,所以,我们也不必强行为武王的这一行为 做出解释。
武王的“盟津会盟”已经表明周人的灭商野心,也赢得诸多西土 部落加盟。按说到此时,商纣理应正视来自西方的威胁,但他却还是 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与此同时,商朝宫廷里的内斗却愈发激化。《史 记•殷本纪》载,微子(纣王庶出的弟弟)数谏纣王不听后,就逃命 躲藏了起来;尔后,纣王”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 纣又囚之”。在古史中,这些人都是商朝的忠良之臣,但以商朝当时 的形势看,很可能这其中曾有人试图发动宫廷政变,推翻纣王。在殷 都的动荡冲突中,有些商朝高层亡命出逃,《史记•周本纪》载:“太 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
各种文献对比干之死的记载有所不同。在《史记・殷本纪》里, 是纣王“剖比干,观其心”;在《楚辞•离骚》里,则为“比干范酶” (被剁成肉酱)。根据《易经》的艮卦,这两者并不矛盾,商王杀重 要人物献祭时有一套完整流程,剖胸取心和熏烧献祭发生在中间阶 段,最后才把人牲剁成肉酱。伯邑考当年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完整过程。 还有些史料记载,连比干怀孕的妻子也难逃一死,甚至腹中胎儿还 被扯出来让纣王检视:“纣剖比干妻以视其胎。” 4看来,纣王杀贵族 往往是全家,在《泰誓》里,武王就是这样抨击他的:“敢行暴虐, 罪人以族。”
对现代人而言,剖腹取胎是极为残忍的行为,但它可能是商人献 祭的常态。各商代遗址发现的大量人牲尸骨中,青年女性占一定比例, 而其中应该会有部分孕妇,之所以从未发现有胎儿遗骨,很可能是在 杀祭时被剖腹取出了。作为对比,正常的上古坟墓中常常可以见到死 于难产或腹中有胎儿的女性尸骨。
综上,商纣末年,殷都贵族们已经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之中, 因为即便在以鬼神血祭为常态的商文化里,也少有纣王这种热衷用显贵 献祭的做法。可能这才是商朝失控和灭亡的直接原因,周人的威胁原本 不值一提。
牧野甲子日
殷都动荡日甚,周武王感到翦商的时机来了。
盟津会盟两年后的公元前1046年,也就是武王继位第四年、文 王受命第十一年,,他再度起兵东征。有好几种文献记载武王此次伐 商的行军日程,但年份和月份皆有所不同。总的来说,武王此次起兵 是在隆冬季节,决战则是在冬末春初。
总攻的前期工作在前一年底就开始了。武王三年十一月,周军主 力先出发,但武王不在军中,领兵的可能是太师吕尚。他们的任务是 先到黄河南岸扎营,与各路盟军集结,并肃清南岸可能出现的商军。 与此同时,使者会将总攻信息通知所有同盟国。
武王四年一月二十日癸巳,武王和少数臣僚从周原(宗周)出发。 他轻车简从,只用了十四天便抵达盟津南岸的军营。此时,盟军已集 结完毕,《史记•周本纪》载,周军总兵力为四万五千人,战车三百辆, 和战车协同作战的“虎贲”有三千人。
这一次,周军来犯的消息终于引起了纣王的重视,他开始调动殷 都及周边各族邑的武装,准备挫败西土之敌,进而扫荡他们在关中的 巢穴。但此时殷都的动荡刚过去不久,动员的进度很是缓慢。
而西土盟军已在黄河南岸停驻一月左右,二月十六日戊午,盟军 全部渡过黄河,一举进入商朝核心区。
河北平原上分布着很多商人族邑,按常理,盟军应当逐一将其攻 占,把战线稳稳向北推进,但武王却突然加快节奏,并不理会沿途的 商人据点,一路向北直指殷都。经过六天加急行军,二月二十一日癸 丑夜间,盟军抵达殷都南郊的牧野。6这里是商王室蓄养牛羊的草原, 地形平坦,商军集结地的营火已经遥遥在望。此时,两军都已侦知对 方主力的位置,开始连夜整队列阵,准备天亮时一举消灭对手。史载, 这是个多雨的残冬,盟军渡过黄河前后一直阴雨连绵,有些河流开始 泛滥。而当两军连夜列阵时,又下起了雨。
(周武)王以二月癸亥夜陈,未毕而雨……布戎于牧之野。
二十二日甲子凌晨,规模较小的周军首先列队完毕,武王全身盔 甲戎装,在阵前宣誓,这便是著名的《尚书•牧誓》。这篇讲话不到 三百字,简洁,现场感极强。
武王先是左手执黄(铜)钺,右手挥动白色耗牛尾(白旄,统帅 的号令旗),说:“西土之人,远来辛苦了!”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 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紧接着,武王一一点名麾下的盟友、将领、军官,直到“百夫长”, 命令他们:“拿起你们的戈,连接好你们的盾牌,立起你们的长矛,现在, 我要立誓!”
王日:“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 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鬃、微、卢、彭、濮人。称尔戈, 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然后,武王简单列举了纣王的罪行:崇信妇人(妲己),不虔诚祭祀, 不善待叔父、伯父和兄弟(比干、箕子、微子等人),重用各部族有 罪和道德败坏之人,放任他们(如东夷的蜚廉和恶来父子)在殷都虐 待百姓,恶行累累。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 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 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完于商邑。
武王自陈:“我周发,这次恭敬地代表上天惩罚商纣;今天的战事, 不是六步、七步就能结束的,诸位努力!不是砍杀四次、五次、六次、 七次就能结束的,努力吧,诸位!要凶猛,像虎、魏、熊和黑一样战斗! 这里已经是商都城郊,如果战败,我们西土又将会回到商朝奴役之下。 努力吧,诸位,今天不尽力,你是活不下去的!”
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 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 勖哉夫子!
尚桓桓如虎、如魏、如熊、如果,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 士,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武王和他的同盟军都是“西土之人”,也就是世世代代为殷商提 供献祭原料的羌人,大都有亲人在殷都被剔剥和烹食,所以每个人都 知道,如果这一战失利,后果将会是什么。
文献中还记载说,武王宣誓完毕即将入列时,袜子带却松脱了, 周围侍立者无人上前,是武王躬身放下钺和旄自己系好的。周围人 还说:“我等不是来帮人系袜子带的。”看来,阵前的武王是和各盟 邦首领在一起,而非和自己的侍卫下属。他们是为了灭商而来的, 并不是武王的私人属下。他们很在意这种身份区别。7
天色渐明,雨势渐小,对面的商军阵列逐渐成形。周人史诗的描 述是,敌军的戈矛像森林一样密集,所谓“殷商之旅,其会如林”。(《诗 经•大雅•大明》)《史记》记载,商军总数为七十万人:“帝纣闻武王来, 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 这一数字明显过高,不过,商军数量远远 超过西土联军是毋庸置疑的。
武王的阵前讲话虽信心十足,但此时正面临着两难的困境。他发 起此次远征的前提,应该是有殷都内部联络人的密约:一旦两军对阵, 联络人将趁乱除掉纣王以扭转战局,然后推选一位各方都能接受的新 商王人选。
但殷都局势一日三变,最有能力取代纣王的人物,或死,或囚, 或逃;而双方的大军都是加急赶赴牧野,在没有星月的暗夜和空前庞 大的营地集结。很显然,一旦武王和殷都内应断了联系,没有了商人 助战,以现在的实力对比,西土联军将被一边倒地屠杀。
不只是西土之人,即使商人贵族也尚未见识过这种规模的集结和 大战。一个宗族的数百或上千名武士淹没在巨大的军阵中,就像森林 中的一丛灌木难以寻找。
但武王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相信父亲描述的那位上帝站在自己 一边,只要全心信任他,父亲开启的翦商事业就能成功,正所谓:“矢 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诗经•大雅•大明》)
史书里,武王的第一个行动是派他的岳父兼老师和战略阴谋家 “师尚父”吕尚“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史记•周本纪》) 即使抛开吕尚和武王的私人关系,此时他已年过六旬,须发花白, 按理武王是不可能派他去完成这种任务的。而且也没人知道,为何 吕尚就忽然忘记了所有阴谋、诈术和诡计,像一介武夫般怒发冲冠 直向敌阵。
也许,他只是想改变羌人被作为人牲悬挂风干的命运,毕竟在殷 都的屠宰场,他已经看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