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身穿着赤色的箭衣,手持着木棍拨弄着身前早已经熄灭了的篝火。
空气之中仍旧是那一股难闻至极的血腥味,停口镇外死伤者以千计,血水几乎染红了两水。
白日纷争和血腥的片段,不时仍然在陈望的脑海之中闪过。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故意去忽略一些,让自己不去想多想。
但是今天白日所见的情形,却让他难以静下心来,没有办法去不想。
都说清末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但是明末之时,明廷所需要面对的困境不遑多让。
外有北虏之祸,内有天灾民变,沿海倭寇之乱虽消,但多地仍有海盗西夷。
回忆起记忆之中的明朝,永远绕不开一个话题。
这个话题,便是天灾。
明朝末年,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最为寒冷,影响最为深重的时期。
这一时期的年平均气温都要低,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甚至连广东等靠近热带地方都狂降暴雪。
灾变的前兆可追溯至嘉靖前期,从万历十三年开始逐渐变得明显了起来,到万历二十八年前后骤然开始加剧。
万历四十八年间,有灾荒记录的占了二十五年,越往后推,灾荒越是频繁和剧烈。
而到了崇祯登基之后,灾变彻底达到了顶峰。
崇祯共有十七年,十七年间,连年灾荒,未有一刻停止。
接踵而至的天灾、不断的加派、肆虐的流寇、腐朽的官僚,最终彻底摧垮了明朝本就脆弱的财政。
就是在科技发达的后世,天灾仍然能够造成巨大的破坏,更何况是连来往通讯都要靠快马加鞭传递的此世。
正是因为天灾,才使得明末之时的起义军,不同于其他历朝历代的起义军。
无论是秦末之时的陈胜吴广、还是西汉的绿林赤眉、东汉之时的黄巾黑山等众。
还是隋末的杜伏威瓦岗,唐末之时的庞勋王仙芝,元末明初之时朱元璋、陈友谅等人。
他们在发动起义之后积蓄到了一定的力量之后,第一时间便会立即割据一方,而后对抗官府、对抗朝廷。
但是明末之时,因为连年不断的天灾人祸,陕西、山西等地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更为严重的是,这个时候明朝虽然衰弱,虽然腐朽,但是实力仍旧强横。
张居正的改革虽然在后世看来有诸多的弊病,引发了许多的其他问题。
但是没有人可以否认,正是因为张居正的改革才为这个大明这个老大的帝国再度续上了新鲜的血脉,使得其再度强盛了起来。
万历三大征,消耗了明朝国库大量的钱粮,虽使得明庭变得虚弱了起来。
但是同时也养出了一批名将,也养出了一大批的精锐敢战之兵。
明军的战力并不差,很多时候,都是因为一将无能而累死三军。
譬如杨镐,他先是在朝鲜带领着明朝的得胜之军围困蔚山,在巨大的优势之下,却因为敌军援军到来,心中惊惧还未接战,竟然就率先逃亡。
而后又在萨尔浒担任统帅,葬送了北方明军四万余名精锐,上百名将校,明朝和后金之间的攻守之势就此改易。
但即便是连连的战败,不断的消耗,但大明仍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仍然是一栋巍峨的大厦。
明军仍然还有大量的精锐,九边的明军虽然已经走了下坡路,但是仍然具备着一定的战斗力。
陕西、山西两地虽乱,但是延绥镇、大同镇、宁夏镇、固原镇、山西镇五处九边重镇皆在两地。
明军军力鼎盛,相比于缺少衣甲的义军来说,战力不可谓不强横。
割据就是死路一条,不仅无险可守,而且山西和陕西两地早已糜烂,占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为了求活觅食,为了躲避官兵,明末之时的农民起义军只能是不断的转战,不断的流窜于各地,劫掠地方。
为了对抗官兵,只能不断的裹挟的地方的民众,以人海战术来对抗,来养蛊的办法来培训兵员。
而正是因为如此恶性的循环,在他们势力逐渐强大之后,甚至在覆灭了明朝之后,却仍然还没有从流窜作战的老思想之中转变过来,为自己其后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所谓的流寇,在一开始只不过是不想再吃树皮,不想再吃草根,不想再忍饥挨饿,想要吃上一顿饱饭的饥民罢了,他们甚至没有想过去吃米面。
但是那些庙堂之上的那些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老爷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民变爆发,他们聚集在一起,打开了官仓吃上了米面,一路对抗官兵,为的只是一条活路。
你没有办法去谴责他们,他们一开始并没有错,因为他们也只不过是想要争一条活路罢了。
只是在后面局势逐渐失控,不断的变化,有的人不仅吃上了米,还吃到了肉,他们尝到了血肉的滋味。
血肉的滋味太过于美味,美味到他们忘记了当初为什么揭竿而起,忘记了当初的承诺。
他们不愿意再去吃米,再去吃面,再去吃那些草根和树皮。
被调集前去平叛的那些遵纪守法的明军一开始也没有错,他们只是听从国家的命令,听从上官的军令,前来平灭四处劫掠的贼匪,维护国家的安定和秩序。
他们身处社会的底层,很多营兵忍饥挨饿,过的比流寇甚至都还惨。
他们原先也不过只是一群升斗小民罢了,他们根本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们所求的,也不过只是活着。
活着是最简单的事,但却又是最难的事……
陈望放下了手中的木棍,看着身前已经熄灭的篝火堆,凝视着火堆之中一块即将燃烧将尽的木炭。
曹文诏的存活使得陕西的局势发生了不小的变动,后面的很多事情都被遮上了一层迷雾。
第46章 机会
一连十数天,陈望都跟着曹文诏在追击逃亡的平凉府流寇。
一路追击,一共俘虏敌众八万余人,但是更多的人还是逃掉了。
八万多人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老弱,青壮只有三万左右,他们大多也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一看便知道是刚刚新附从贼。
曹文诏将其分散管辖,最后直接交给了平凉府来管理。
八万多人每天的人吃马嚼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根本负担不起。
不过战果看起来颇丰,但是实际上真正的战果却是少得可怜。
敌军的马队伤亡只有两三千余人,精骑伤亡也只有高迎恩麾下的精骑为了保护高迎恩死伤了四百余人,还有左良玉领兵截杀之时,斩杀了两百余名撞天王麾下的精骑。
一字王拓先灵、闯塌天刘国能、撞天王高应登三人,以及大部分的精骑和马队都逃往了巩昌府。
这样的情况其实也只是明军对阵流寇全局的一个缩影。
就算是大胜,报上去斩获的首级许多,击溃数万,击溃十数万,听起来很厉害。
但是实际上的战果却是寥寥无几,因为敌众一溃便是四散奔逃,根本难以追击,最后几个首领精骑、马队一跑,官兵根本就追不上。
崇祯七年的六月,洪承畴便曾言过:“贼多精骑、每跨双马,官兵马三步七,则追逐之难。”
“流寇倚精骑,日夜行军不休停,可连行数百里,官兵每日行进百里,已经是疲敝不堪。”
兵部尚书张风翼也曾上表:“贼马多行疾,一二日而十舍可至;我步多行缓,三日而重茧难驰。众寡、饥饱、劳逸之势,相悬如此,贼何日平!”
平凉城有平凉卫驻守,还有固原镇的营兵协防,韩王也在城中,作为一府之首府更是城坚池固。
高迎祥等众没有重型的攻城器械,围攻多日都没有攻下,因此才重新取道向南,进攻巩昌府。
而当其抵达平凉府下,将俘虏的人全部都塞入了平凉府知府的手下之后。
时间已经是临近七月底,降至八月,曹文诏也收到了来自西安府的消息。
这一次送来的算是一个好消息。
高迎祥一路劫掠凤翔,领兵十五万自凤翔府东出,欲要进取西安府的西面门户兴平城。
洪承畴于兴平以西设伏,成功击破高迎祥大军前队,而后野战高迎祥军失利再度受挫,撤离了西安府。
但是西安府的危机算是暂时解除,还没有彻底的解除。
高迎祥退离兴平,向西重新进入凤翔府,围攻武功,一路劫掠湄县和扶风、岐山等县。
但是这一切也足够令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军中的士气提高了许多。
众人都希望能够赶快剿灭流贼,然后返回原先的驻地,这一路转战追击实在是太过于煎熬,他们很多人已经是背井离乡多时,早就已经是心中愤懑。
平凉府、明军大营。
陈望站在中军帐外不远处,目视着帐前属于曹文诏的大纛。
作为把总,陈望的自主权并不大。
若非是因为招募的三局的新兵原本是当作炮灰来用,他才有大一些的自主权,否则基本处处要受制于本部千总。
曹文诏所统帅的这一营,共计只有三千余人的兵额,三个千总部。
如今三个千总都已经是有了人选,也就是说普通击败流寇斩杀流寇的功劳,基本都不能使得他再在营兵的范畴之内继续往上爬,只能补在卫所军的官职之上。
这一仗下来,他头顶的试百户的试字是可以摘掉,但是营兵的官职却还只是把总。
要是按照正常的情况,晋升的空间十分有限。
现在只有发生三种特殊情况他才能更上一层楼。
一是等三部之中其中一部的千总战死,二是立下奇功、三便是调到新营之中。
进剿以来,千总战死并不再少数,就是中军、守备、参将、副总兵、甚至总兵都多有战死者。
但是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时候会发生。
要是在辽东的话,这件事倒是好办。
因为在辽东一年都不知道要死多少的千总、参将,就是副总兵、总兵也有空缺。
只要能够活下来,再加一点战功或则是直接拿着银子去买首级,就可以一路从把总升到参将,甚至钱多,就是成为一营的总兵都是可能。
奇功就更难了,当初王嘉胤被张立位、王国忠两人合谋杀死,两人因功获封了副将。
也就是说,起码要阵斩一名出名的贼首,才能够获封游击的功劳,而陈望现在只是步队的把总,带领部队哪里追得上带领着精骑的贼首。
陈望本来的计划是先打完三原之战,然后再跟随着曹文诏一路继续追击征伐,累积军功和钱财,逐步晋升。
在托关系运做一下,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数载的时间混个游击的营官,独领一营,到时候追击着张献忠去四川,在四川图谋发展。
崇祯年间,各地基本都或多或少被旱灾、洪灾所波及,但是四川相对于其他各行省受灾情况要好得多,而且这个时候四川人口稠密,土地肥沃,已经是有后世天府之国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