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间,入营任兵者共有五十七人,战死三十九人,伤残六人,如今仅剩十二人,远离辽东,随我上任大同。”
陈望没有言语,曹文诏的也让那些他看过的回忆重新浮现在了眼前。
陈氏和胡氏交好,互为姻亲,彼此沾亲带故,都世居于辽东广宁。
天启年间的时候,辽东的局势已经开始恶化,明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明军惨败而归,后金越发的强盛,接连攻取了大片辽东的土地。
为了防备后金的进军,辽东各地设营征兵,曹文诏当时任游击,和陈氏和胡氏交好,因此两家之中不少的青壮子弟都加入其麾下。
但辽东虽秣马厉兵,仍然是难抵后金兵锋。
沈阳、辽阳先后失陷,大批的辽人西逃。
天启二年,广宁之战明军大败,因为王化贞误信孙得功,孙得功突然叛降,使得广宁城陷。
熊廷弼只能无奈退保山海关,辽西等地四十余座军堡皆陷,土地尽失,军民死伤十万众。
记忆之中,是大片大片的火海,陈望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属于原身那些记忆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破败的官道之上,哭喊声不绝,哀嚎声遍野,更多是那刻在骨血之中的不甘和痛苦。
官道的两侧是来回不绝的骑军,他们逆向而行,向着东北的方向飞驰而去。
而在东北方的天空之上狼烟滚滚,布满了整个视野。
记忆之中,只有无尽的痛苦,从心脏的地方一直传到喉咙的顶部,犹如刀绞一般。
这一天,他们之中,很多人都失去了故土,都失去了亲眷。
两家数百人,有近半数人都陷在了广宁没有逃出来。
复土,复土!
从那一天开始,很多人心中都是复土两字,所有人都想打回辽东去,重新收回故土。
只可惜……
只可惜,并非是所有人心中都想要复土。
因为一旦复土,那么每年就没有那么多的军饷,他们手中的权柄就会被削弱……
陈望重新睁开了眼睛,但是他心绪却是没有能够平静下来。
曹文诏没有急于开口,也没有因陈望闭上了眼睛而训斥。
“你们兄弟四人都是从崇祯元年起始便一直跟着我。”
“我当初跟你们承诺过,一定会带着你们回到广宁。”
烛火忽明忽暗,照耀的曹文诏身后的影子不断的摇曳。
曹文诏神色微黯,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食言了……”
陈望双手抱拳,拱手道,诚恳道。
“将军不必介怀,我等心中都清楚无比,上令不可违。”
“调令下达将军也没有办法,将军为什么被调走,我们也并非是毫不知情,只是我们都无能为力。”
曹文诏确实已经是尽力了,但是想要去哪里却是由不得他。
营兵就是这样,在原身八年以来的军旅生涯之中,跟随着曹文诏几乎没有几个月是可以清闲下来的。
不是在打仗,便是在打仗的路上。
而且这种情况不仅仅是在曹文诏一人身上发生,这种情况发生在明末大部分明军将领的身上。
身处营兵系统,他们只能是被指挥来指挥去,毫无自主权。
在辽东和内地的战场之上不断的往返被征调,疲于奔命。
就是骄横如左良玉,在这个时候面对督抚的责难,也最多只敢是消极怠工,拖延速度,而不是抗命。
很多明军的将领就是这样在不断的调动之下,从而被流寇包围埋伏,然后等不到援军,也没有等到粮草的接济,就这样兵败身死。
陈望很清楚,要是老老实实做一个营官,处于营兵的系统,就是不断的征战。
“张外嘉麾下的奇兵营只余下九百人,军械紧缺,他们都是辽兵,到时候军门多半会将其交给我来节制。”
“这段时间你训练军卒我都看在了眼里,你按照戚军的练兵法招来训练的军兵确实有可取之处,无论是临阵还是行军都没有出什么差错。”
曹文诏声音提高了些许,继续说道。
“功绩我已经报了上去,叙功论赏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过营官的职位可以先给你提到千总。”
“淳化的九百名骑兵我可以先交给你,我举荐的人军门现在不会拒绝,军械我也会找人给你调拨一批。”
现在这种情况,洪承畴需要依靠他,而不是他需要依靠洪承畴。
“骑兵和步兵不同,你跟在我身后八年的时间,应该也学到了很多的东西,戚军的练军法适合步兵,却是不适合骑兵。”
“你本就是辽东人,到时候再立数功,升为游击就可以独领一营,名正言顺的可以吞下这支残兵。”
第49章 亲信
再从中军大帐之后出来之时,陈望的脚步比其走进来之前要沉稳的多。
一路上陈望都在回想曹文诏在帐中和他所说的话。
等走到自己的军帐前不远时时,陈望已经是将所有的脉络都摸了清楚。
他也明白了曹文诏是怎么看出来他的想法,以及为什么会愿意帮他一把,让他有独领一营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不是什么平白无故的,曹文诏确实是在帮他,但同时曹文诏也是在帮自己。
陈望环视了一圈周围平静的营帐,黑暗之中他的眼眸仍旧明亮无比,心中最后的一点疑惑也就此烟消云散。
曹文诏和他一样目的,都想要吞下这支辽兵。
只不过,他想要的独领一营,掌握更大的自主权,图谋发展。
而曹文诏则是想要一个亲信掌握这支辽兵,作为之后战场之上的强援。
在这样混乱的局面,手中掌握的兵权越大越好。
只是作为营兵,每一营的兵额都是固定,一营之中军兵只能少不能多。
多了必定会被弹劾,什么拥兵自重,什么居心叵测,几道奏疏上去,白的也会被说成黑的。
虽说不至于被判处谋反,但是多半会被革职拿办。
而且朝廷也只会发那么多的军饷,甚至还会克扣,怎么又可能养的起来。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危害百姓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说的可不仅仅是关宁军。
曹文诏已经遇到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况,在进剿流寇之时他并非是没有吃过败仗。
很多次他麾下的军队没有败,原本说好负责掩护侧翼的友军很多不是不动如山,就是在接敌的瞬间做鸟兽散。
要是有一个能够信任的人领着另外一营的军兵,在之后进剿过程之中,他起码可以放心许多,也能够减轻巨大的压力,而不是担心友军不动如山,或是逃跑如风。
其实曹文诏,最初是想要让曹变蛟去接领张外嘉麾下的残余骑兵。
毕竟曹变蛟本身就是参将自然可以独领一营,但是曹变蛟若是走了,营中的骑兵就只能曹文诏亲自统领。
而且湫头镇之战,曹变蛟的冒进让曹文诏心中有些担忧。
曹鼎蛟也要指挥步队,同时负责掌管军粮、军械等等。
营中一应的后勤的事务都是由曹鼎蛟在管理,也缺失不得。
就在曹文诏思考之时,陈望这个时候请见,让曹文诏一瞬间便有了定计。
陈望从崇祯元年便跟随着他,其本家广宁陈氏和姻亲广宁胡氏两家多人在他麾下作为家丁,陈望更是他的亲卫家丁。
明末将领和家丁的关系紧密无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生共死。
将令如山,哪怕就是主将让其赴死,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在明时亲卫家丁几乎就和同宗同族的人是一个地位,有些将领为了使得家丁和他们的关系更为紧密,甚至还以父子相称,收其为义子。
明末很多将领战死、自杀之后,其家丁很少有投降者,多是随同一起战死或是自杀殉主。
曹文诏没有什么收义子的爱好,而陈望跟着他八年的时间,无数的冲锋陷阵、甚至是舍命护卫早已经是博取了曹文诏的信任。
在曹文诏眼中,陈望就是他的亲信,还是忠诚度一百的那种。
曹文诏自然也无从得知,他所熟悉的陈望其实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来自于数百年后的灵魂。
所以在陈望请见之后,曹文诏直接为他敲定了这件事。
此前的湫头镇之战,还有后续的练兵,以及邠州之战,陈望都展现出了卓越的能力。
观察入微、临危不惧、临战不乱、条理清晰,可任先锋之职,亦可任做中军。
练兵有方、老成持重、进退有度、文武兼济,有领一营之才。
西北吹来的凉风拂过陈望的周围,被风一吹,陈望感觉意识再度清醒了数分。
凉风带走了一丝暑意,陈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度迈步上前。
站在帐外的家丁注意到了陈望走来,当即单膝跪倒在地沉默的行了一礼,随后才站起身来为陈望掀开了帐帘。
陈望微微颔首,刚走进帐中。
帐中早已经是等待了许久的众人立即是站起了身来。
陈功、胡知礼、胡知义、唐世平四人都一直在帐中等着陈望的消息。
“大哥,情况怎样了?”
“望哥,将军是怎么说的?”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嗡嗡的声响一瞬间全都传入了陈望的耳中。
“总兵答应帮忙了吗?”
“望哥……”“大哥……”
陈望连忙推开众人,低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