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兵荒马乱,许是他们不知消息,故未能及时赶来罢。”
红阁的旁边,立着一颗歪脖子槐树。
那颗老槐树,就这样黑黢黢的戳在雪幕里。
崇祯望着东方天际,那里仍是一片混沌的铅灰色。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初升的朝阳,将阳光扭曲成了诡异的赤金色。
老槐树的枯枝簌簌作响,抖落了一地雪渣。
当第一缕天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时,白绫已在老槐枝上系成死结。
在这人生最后的时刻,崇祯看着跪在地上的王承恩,心中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这一生,犯了很多的错误,也看错了很多的人。
在曹化淳走后,他感觉自己的身边,连一个体几的人竟都是没有了。
他只感觉自己越发的像是一个孤家寡人,越发的感觉没有人可以信任。
但是眼下,他才知道,原来还是有很多的人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承恩,你逃命去吧。”
崇祯心怀愧意,叹息道。
他想要王承恩活下去。
真心实意……
“陛下……”
王承恩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听出了崇祯话语之中,对于他的愧疚。
“奴婢陪着陛下从信王府走到乾清宫,奴婢从小便一直跟随着陛下。”
“就让奴婢,再陪伴着陛下,走这最后一程吧……”
风雪之中,崇祯的脸庞苍白如纸,唯有眼中跳动着远处城郭燃烧的火光,有着一丝的光亮。
灰白的长发在雪中狂舞,恍若一缕将熄的孤烟……
崇祯最后回望一眼南面。
一切。
好像还并没有真正的结束。
不过,他却是已经看不到最后的结果。
风雪越发的急切,遮蔽了山中的一切,也淹没了一切的人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雪终于停了。
一只山雀落在枝头,歪头打量着树下两具覆雪的身影。
老槐树的横枝上,两道白绫垂在晨光里,轻轻摇曳。
轻柔的北风吹拂而来,露出一道染血的帛书:
“朕在位十有六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虏陷国。”
“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
第467章 天下
崇祯十六年,正月三十。
淮安南郊,风雪消止,冻土渐软,残冬的暮色沉沉压下。
如雪般的营帐犹如鲲鹏的羽翼一般浩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几乎遮盖了整个淮安的南岸。
帐顶积雪未消,在斜照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而营寨间的泥泞小径已被千万军靴踏成黑浆,蜿蜒如蛇。
戌时方至,日轮西坠。
残阳如血,将云层染成暗紫。
炊烟从靖南军各个营地之中袅袅升起,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青灰色的雾霭。
运河之上,千帆竞渡。
无数大小船只正顺着宽阔的京杭运河徐徐北上,如林般的桅杆旗幡几乎遮蔽了整个河面。
甲板之上林立着无数士气昂扬身着赤衣的军兵,船身在浊浪中稳稳前行,船首的虎头纹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芒。
数以千计的棕色船帆的竖立着,在运河的河面之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运河水被船桨搅动,泛起浑浊的浪花。
偶尔有传令的小艇在各个巨舰间穿梭,船头劈开的浪痕还未平复,就被后续的战船碾碎。
岸边奔驰着的靖南军游骑们高举着兵刃,大声的向着运河之上劈波斩浪的船队呼喊示意着。
“万岁!”
扬州的大胜影响着靖南军一众上下。
他们跟随在这个世间最为勇武的将军麾下,赢取在南国的大胜,击败了不可一世的万民军,斩杀了横行天下已久的李岩。
如今。
南国。
已经他们的天下了!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欢呼?!
“万岁!”
运河之上,战船之上一众水师的官兵或是高举着手中的兵刃,或是握紧拳头振臂高呼,向着他们的同胞致以最高的敬意。
视野之中,一片赤红,几欲遮天蔽日!
就在在这一片的欢腾之声,北面靖南军的哨骑,视野之中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黑点。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那黑点不断的变大,不断的靠近。
很快,一名背负着令旗,混身泥泞的骑士已是从北方疾驰而来。
“拦住他。”
领头的旗总最先反应过来,他抬起了手,指向那飞驰而来的骑士,毫不犹豫的下达了命令。
身侧几名原先护卫在那旗总身侧的骑兵也是很快反应过来,当下应命上前。
但是那疾驰而来的骑士却是没有半分止步的意思。
那骑士眼见着巡游的甲骑靠拢,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一下举起了一面赤红的小旗。
“京师急报,八百里加急!”
抵近十步的距离,就在巡游的甲骑们靠近之时,一声大喝恍若定身咒一般让他们生生的止住了座下的战马。
京师被围的消息,并没有被封锁,靖南军全军上下全都了解此事。
“躲开!”
那骑士神色狰狞,声嘶力竭的呼喊着。
前行的甲骑们回头去看己方的主官,而他们的主官此时神色剧变,猛然举起马鞭,呼喝道。
“开路!”
数十名靖南军的骑兵当下齐齐调转马头,转瞬之间已如如羽翼般护卫在那骑士的两侧前方。
……
靖南军中军帐内,众将列坐。
大帐之中,众皆沉默,气氛几近凝固,所有的人神色都阴沉的可怕。
帐内灯烛幽微,青烟盘绕,将众人面目映得阴晴不定。
铜壶滴漏声格外刺耳,每一声都似敲在所有人的心腔之中。
陈望背对着众人,站立在帅案的后方。
帅案上的塘报已被揉皱,朱批“急递“二字犹自渗着猩红。
左光先紧闭着眼睛,用手托举着额头,竭力的控制着自己。
他的呼吸还算平缓,可托着额头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刘光祚直挺挺地坐着,目光涣散,盯着案上那封塘报,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无声。
曹变蛟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他喉结滚动,似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左良玉靠坐在座椅之上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望着帐外肆虐的风雪,眼神阴鸷难测。
就是李定国、高杰等一众原属于西军的一众将校坐在座椅之上,目光低垂着几乎和地面平齐。
陈功、胡知礼、赵怀良等一众靖南军的嫡系将官也是同样默然无语。
京师的陷落,其实本就是定局。
但是当京师陷落的消息真的传来之时,他们到底还是不能平静。
山河沦陷,国家破碎。
怎么会有人无动于衷。
陈望背对着众人,凝视着身前那幅悬挂在中军帐内的天下舆图。
舆图之上,京师的位置已经被划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