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陈望,完全洞悉了他的想法。
在很多的地方,甚至比他还要了解他自己。
他确信自己的密谋完全不为外人而知。
但是陈望居然事先便恭祝他拿下大同,而后命令他移镇向南。
书信到达的时候,正是在他从大同府衙出来的当晚。
由大同府内靖南军情报司的坐探亲手递交给他的。
陈望早就知道他会提前发难,知晓他能够斩杀田见秀,吞并驻守在大同的顺军。
“总镇。”
就在众人缄默之时,一道沉闷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众人视线转移,最终落在了王辅臣的身上。
出言者,正是刚刚从城外归来复命的王辅臣。
姜瓖眼神微动,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王辅臣。
“总镇,心中,可有并吞天下之志?”
王辅臣微微躬身,他的身姿挺拔如松,他的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神色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不过是寻常的军情禀报。
姜瓖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掠过一丝不解其意的神色。
站在他身旁的姜瑄则是神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张口正欲斥责这大胆无伦的言辞,却被姜瓖抬起的手臂无声的制止了。
姜瓖目视着王辅臣,摇了摇头。
王辅臣对周遭其他将领或惊疑、或审视的目光毫不在意。在得到姜瓖否定的答案后,他神色不变,继续说道:
“既然总镇并无逐鹿之心。”
“那么卑职以为,此番我镇全师南下,其实并非坏事。”
“接着说。”
姜瓖眼神微动,略一沉吟,示意王辅臣继续言语。
“陈望麾下带甲之士数十万,据南国而连中原两淮之地。”
“此番北上大败建奴,克复北国,声势如日。”
“陈望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大明虽仍尚存,但是等到天下一统之时,改换门庭不过旦夕之间。”
姜瓖微微颔首。
如今整个南国都在陈望的控制之下。
天子虽然还是朱家的天子。
但是实际上,谁都知道,真正的实权完全掌握在陈望的手上。
陈望之所以还遵奉着朱家的天子,不过是还需要大明这面旗帜。
甚至不需要天下的一统,陈望就可以再进一步,龙袍加身。
陈望之所以还没有真正登位,不过是想要更加的名正言顺。
届时,陈望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之名,接受禅让,完全当的上一句顺天应人。
王辅臣见姜瓖默许,继续进言。
“总镇既无登临九五之心,所求不过是保全己身光耀门楣,又何须执着于大同这一隅基业?”
“如今顺军主力尽数集结于潼关一线,余众各地之兵孱弱无比,我等此番南下必将连战连捷,势如破竹!”
王辅臣的双臂微微颤抖,一双眸子亮的惊人,呼吸也随之急促了些许。
“总镇正可借此良机,取赫赫军功,不仅可以一洗此前污名,更可凭此登临高位,封爵拜将,乃至位列王侯,保全富贵于新朝。”
第510章 代价,是什么呢?
京师。
中军都督府。
夜幕低垂,府内正厅却是灯火通明,各处的烛火与灯盏将偌大的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陈望身着正红织金云纹过肩行蟒衣,随意的靠坐于上首的宽大座椅之中。
他一手搭在扶手上,另外一只手放在膝盖之上,俯瞰着厅堂下方。
厅内,以土默特部台吉固穆为首的一众漠南蒙古各部台吉,全都顺从的跪伏于地。
他们解下了佩刀,摘下了帽子,头颅低垂于地,姿态无比的谦卑。
“土默特部台吉固穆,拜见靖南侯殿下。”
固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
随着固穆的开口,在其身后的一众台吉也随之齐声拜谒,声响在空旷的厅堂内隐隐回荡。
“土默特部台吉固穆,拜见靖南侯。”
身后一众漠南蒙古诸部的台吉也同样,随着固穆一起齐声拜谒。
参次不齐的拜见声在空旷的厅堂内缓缓的回荡着。
陈望的目光缓缓的从厅内一众漠南蒙古诸部的台吉身上掠过,却并没有开口言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
厅内顿时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之中,惟有角落铜盆内炭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反而更衬得四下落针可闻。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跪伏在地的一众蒙古台吉们,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份颤抖,并非全然源于内心的惧怕,更多的是因为保持这谦卑的跪姿太久。
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般长时间的屈身之累?
那是膝盖和腰背传来的酸麻刺痛,让他们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信号。
然而。
上首那道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依旧笼罩着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时高坐于上首的那位大明侯爷。
正是在济宁城外以雷霆之势大破数万清军的统帅。
那份尸山血海中铸就的威势,无需言语。
他们已经在济宁,见识过了靖南军鼎盛如日的军威。
济宁东郊那五万颗血淋淋头颅铸就的景观,将恐惧深深铭刻到了他们的骨血。
大明京师承天门前的广场,清军上百名军将王侯的尸体还横陈着,他们全都看在眼中。
那些被俘的清军将校被处以极刑,千刀万剐的惨状,更是让他们每每想起便不寒而栗。
每个人的额头都紧贴着冰凉的地面,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便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招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一众蒙古台吉感觉手脚发麻,意识都因长时间的煎熬而开始有些模糊,快要彻底坚持不住之时。
“免礼。”
陈望的声音终于在厅内响起。
这简短的两个字,对于跪伏在地的众人而言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众人心中如释重负,但是仍旧还记得觐见之前礼官的教导。
他们强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酸麻刺痛,动作略显僵硬迟缓,却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谢,靖南侯。”
参差不齐的声音再次响起,全然不及此前拜见时浑厚。
固穆和一众蒙古台吉抬起头来,重新挺直了身躯,久跪的不适让众人的身形都有些摇晃。
一名身形颇为肥胖的蒙古台吉最为狼狈,他的脸色满头都是渗出的冷汗,刚刚勉强直起身躯,身形一歪,竟然倒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慌乱,那台吉身旁的几人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搀扶,但是伸出去的手却是僵在半空。
他们都注意到了坐在上首的陈望眼眸之中的冷意。
伸出去的手被重新收了回来。
那歪倒在地的肥胖蒙古台吉在独自挣扎了几次之后,才重新坐了起来,他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去接触陈望的眼神。
一众蒙古的台吉,包括固穆在内也是同样垂首,安静的跪在地上。
“固穆。”
陈望没有再继续等待,直接叫出了固穆的名字。
“在。”
固穆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应声。
他将头埋得更低,等待着接下来的问话。
他不是那些终日放牧目不识丁的牧民。
固穆读过书,读过很多的书。
他清楚的知道,当中原的王朝再度兴盛起来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中原的王朝。
是最为记仇的。
一直以来,他们都会牢牢记住昔日强敌带来的屈辱和边患。
在他们衰微的时候,他们会固守着边疆,忍受着苦难。
但是当他们一旦重回鼎盛,必定会兴兵雪耻。
大明的建立便印证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