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硬,自然就能够提出这样的威胁。
杜英则自顾自的说道:
“欢迎仪式嘛,只要能够表示诚心就可以了,天下局势未定,战乱还在,不易铺张浪费。
而且长公主千金之躯,也不会随着本都督先行前去,应当是本都督和周刺史商谈妥当了,在延请公主南下,可对?”
说着,杜英装模作样的看向梁殊以及随行的礼曹官吏,两人很配合的连连称是。
周楚顿时眼前一亮。
都督刚刚还带着威胁的意味在表示自己对于犒劳三军也能够作为谈判条件的不满,现在就已经开始讨论礼数的问题了,那就说明在都督的心中,周抚开出来的条件并不到位,但是杜英本意还是愿意谈一谈的,就看周抚能不能给出更有诚意的条件了。
既然钱财无法到位,那么都督想要的肯定还是刺史府的权柄,但是这就需要阿爹在刺史府的掌控权上做出让步,周楚不知道阿爹是不是能够接受这样的条件。
杜英没有开口,梁殊站出来说道:“少将军应当知道,都督只是总管各州事宜,很难顾及到细节,且都督日理万机,也不能操心每一个‘州府’的治理得失。
就比如凉州,都督可是很少过问凉州刺史是如何治理的。”
周楚这一下终于露出了笑容,方才梁殊措辞也是一语双关,就差直接明确的表示杜英不介意保留周抚的位置,甚至愿意给周抚一定的自主权利了。
看上去这有点儿不切实际,但梁殊拿出来了凉州的例子,仔细想一想凉州似乎就是如此,没有听说朝廷委派的凉州刺史顾淳受到本地的排挤。
不过江左吴郡世家现在和关中都督府就算还没到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但也是人尽皆知的眉来眼去了,顾淳在凉州肯定是尽可能配合都督府的工作,当一个盖章机器。
周楚窃以为这并不是自家爹爹想要的。
梁殊微笑着说道:“只要刺史拥护支持关中新政,那么刺史还是刺史,同时都督府也会让刺史保留一部分的官吏,自己人用着得心应手,当然了,新政的推行离不开熟知新政的官吏支持帮助,因此派遣关中的官吏前来配合刺史,也在情理之中吧?
另外刺史未来也会理所当然的主持新政人才的选拔,换而言之,刺史便是蜀中人才的恩师,蜀中子弟但凡走出去,总归要称呼一声‘周刺史门下’,此教书育人,教化功德,更是现在刺史所没有的。”
门生故吏满天下,这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最期望的,因为这些盘根错节的门生故吏在无形之中编织出来一张大网,才能够让大臣本人的起起落落都变得无比安全。
之前能做到这一点的自然基本都是高门大户,比如赫赫有名的四世三公汝南袁氏,其门生故吏的支持,是其子弟能够青云平步的重要保证,而又比如现在琅琊王氏虽然已经衰落,可当初受到王导提携的也不在少数,只要王家子弟还愿意在官场上打拼,这些人高低得卖给王家三分薄面。
这种资源的积累,是周抚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恰恰位于顶流和二流世家之间,且因为之前站错队所以身份比较敏感的人最羡慕的。
现在杜英能够给周抚这样的资源,周抚恐怕很难抗拒这诱惑。
作为代价,周抚自然要遵从关中新政,听从关中的指挥,很可能他将只有建议权,不再有决定权。
当然,周抚能够得到这么多,也不是杜英和都督府大发慈悲,而是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杜英现在手头上也拿不出来这么多人手前来支援蜀中建设了,关中书院被压榨的干净。
所以杜英现在任用蜀人治理蜀地,就是尽可能减少蜀中人才缺口给关中书院带来的压力。
至于蜀中这些人的忠心,一方面杜英并没有梁殊口口声声说的那么善良,而是会选择把刺史府、蜀中世家甚至巴人和氐人之中选拔出来的人才杂糅混合在一起,如此一来,这些本来就不对付的人,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不错了,自然会在平时的工作上相互掣肘和监督。
届时关中派遣南下的人,只需要居中调和、左右逢源即可。
很轻易的就可以把握到整个局势。
因此杜英才能放心大胆地把一部分权利让给周抚,反正有这样的一批手下,周抚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甚至随着关中新政在天下的推行,便是周抚想要在蜀中特立独行也不现实了,大势所趋之下,周抚自己就会乖乖认清现实,把本来就形同虚设的权柄交出去。
总而言之,周抚得了面子,都督府得了里子,而如果周抚不想要这个面子,那杜英不介意直接掀桌子,所以算起来大家都不亏。
不过虽然事实如此,周楚也不能确保自己的父亲就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显然在习凿齿和毛穆之的影响下,阿爹仍然幻想着面子和里子都拿到手,所以周楚只能无奈的说道:
“属下愿意差遣亲信前去绵竹,询问家父的意见。”
杜英笑眯眯的说道:
“期望令尊能够认清事实吧,一定要记得提醒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里子和面子,留一个就可以了,否则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楚当然很清楚眼前这位杜都督的本事,忙不迭的答应。
还不等周楚匆匆告退,一名传令兵已经在门口喊道:
“启禀都督,成都八百里加急!”
“成都?”周楚震惊,瞪大了眼睛。
然而堂上众人却并没有半点惊奇,显然早就知道杜英在成都方向有布局。
张玄之拿着公文走上来,没有保密的意思,甚至他直接看着周楚,念道:
“毛穆之部在北上途中遭遇各地巴人和世家联手袭击,兵马折损众多,被迫向南结寨固守!”
周楚顿时瞪大了眼睛,毛穆之竟然被阻挡下来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如今阿爹最大的依仗,已烟消云散?
第一六二二章 慢慢悠悠
毛穆之受挫,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周楚的心头。
而在整个益州刺史府中,周楚大概算是最坚定的关中派,所以他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剩下的便是尘埃落定的庆幸。
但同样的消息传到绵竹关,可就不一样了。
关中使者檀玄第一时间被召见,但檀玄慢慢悠悠的沐浴更衣,足足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起身,当刺史府前来邀请的官吏实在是着急不耐烦,鼓起勇气催促,檀玄便直接来了一句:
“余代表长公主和长安郡公而来,理应沐浴更衣以彰显皇家威仪,尔等莫非欲折损皇家颜面?”
催促的官吏哪里戴的住这顶大帽子?只能讷讷应诺,表示您开心就好,同时在心里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关中这群反贼是如何做到时时刻刻把皇家挂在嘴边,口口声声、像模像样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司马氏之复兴,已经全然牵系在关中都督府一身之上了。
檀玄不紧不慢的上了马车,而驾驶马车的关中亲随亦然不慌不忙,一行人就这么磨磨蹭蹭的,一直快到日落时分方才赶到周抚所在的绵竹关府衙外。
几名周抚身边的亲信早就奉命在门口迎接等候,结果盼星星、盼月亮,怎么就是盼不来,来来回回晃悠了几个时辰,派人也不知道催促了几次,腿脚都已经麻木了,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坐在门口台阶上或者门槛上,一直到马车出现在街头拐角,方才一跃而起。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使者来的时候好像是骑马来的吧,怎么······换成马车了?”有人嘟囔道。
“下马威,这就是下马威啊。”同伴低声回答。
“若是下马威就好了。”站在最前面等候的是益州刺史府参军杨深,听到身后同僚的感慨,他无奈的回答,“下马威的话,就只是下马的时候耍一耍而已,只要我们能够忍了,那也没有什么。
就怕这位檀使者对刺史一直以来的冷落甚至是软禁怀恨在心,因此狮子大开口,提出来一些刺史很难接受的条件,直接把双方推向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啊。”
“没了毛穆之,我们真的打不赢么?”有亲信不满的说道,“绵竹和这成都,带甲不在少数······”
“够了!”杨深低声呵斥道。
那人赶忙闭嘴,但是左顾右盼,似乎还想说什么,杨深却先开口道:
“成都和绵竹城中的兵马,还有多少能够听从刺史府的指挥,尚且不知。毛穆之率军万余北上,却为本地世家和巴人所袭击,这说明关中都督府的手早就已经伸到了我们的后方,谁能保证这军中不会有人临阵倒戈?
届时你我都将成为叛徒邀功的筹码,他们要的可不见得是活人,而是你我的项上人头!”
益州刺史府的地盘总共就这么大,如果那些潜藏在中下层官吏和将领之中的叛徒们想要上位,那就肯定要将杨深以及其余的高层文武取而代之,若是活捉的话,杜英再为了布施恩义、劝降杨深等人,杨深他们也顺水推舟的话,那些叛徒们岂不是就白忙活了?
有可能还会被调到杨深或者谁的手底下办事,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所以献投名状,就得提着上司的脑袋去献。
被杨深这么一说,这些在刺史府中多半也都有话语权的文武们,都哑然无声,但是明显还有几个小年轻的脸上带着不忿神色,或是因为觉得现在这样迎接杜英南下,已不啻于开城投降,之前刺史府提出的种种条件或许都很难变成现实了,又或是单纯的因为自己在这里等了檀玄半天,满肚子牢骚而已。
就在几人交谈之间,檀玄的马车终于姗姗停下。
檀玄掀开车帘走下来,杨深赶忙上前两步:
“益州刺史府参军杨深,恭迎上使。”
檀玄假模假样的拱手还礼:
“余为长安郡公之使,郡公和益州刺史之间本就互不统属,所以你我不分高低,同殿为臣,何必如此客气?”
杨深摇头说道:
“长公主和长安郡公巡视巴蜀,为代天行事,则长公主派遣之使者便是天使,当得起这般礼节。”
檀玄也愣了愣,反倒是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杨深也敏锐的捕捉到了在檀玄脸上一闪而逝的无奈,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只要益州刺史府此时摆出来的姿态足够谦卑,就能够让檀玄找不出来茬。
“参军是先征虏将军之子吧?”檀玄突然换了话题。
杨深不明就里,也只好点头。
他正是征虏将军杨谦的子嗣。
永和三年时,振威护军萧敬文叛乱,杀害杨谦而割据涪水关,周抚攻城五年不得破,最终还是司马勋从梁州南下,南北夹击,方才平定叛乱。
萧敬文的叛乱和周抚的失察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周抚一直善待杨谦的后人,对杨深委以重任。
“令尊为国战死、值得敬佩。”檀玄叹道,“都督刚到涪水关的时候,还曾派人竖起来令尊的牌位亲自祭祀。
听闻当初萧敬文之叛,背后有梓潼的蜀中世家支持,个中元凶,现在都应该可以追查到,我军进入梓潼之后,封存了不少世家文书,届时参军可以一一翻阅,或能有所获,而都督也会为参军主持公道。”
檀玄的话还没有说完,杨深的眼睛就已经微微发红了,等到檀玄说完,他已经下意识的要拱手行礼,但是旁边人的轻轻咳嗽声,让他骤然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现在是以何身份、站在何位置上,所以只能强忍着激动,低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檀玄自顾自的入内,而杨深默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心事重重,平日里和他关系好的同僚赶忙劝慰两句,但涉及到杀父之仇,谁也不好多说,而刚刚被杨深两句话堵住嘴的那两个年轻官吏,则对视一眼,露出担忧的神色,径直脱离队伍,甩开步子从左右回廊疾步行向大堂。
余光瞥到了那两个人的身影,檀玄本来就不快的步子又放慢了少许,甚至走到台阶下的时候,还回头看向杨深,一脸关怀模样。
杨深深吸一口气,大步跟上。
檀玄这才拾阶而上,再一次走到了大堂上,也看到了堂上坐着的人。
上首的自然是益州刺史周抚,而在周抚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中年人。
第一六二三章 不以祖上论英雄
檀玄在江左的时候,也是曾经见过此人。
襄阳,习凿齿。
周抚没有说话,习凿齿却已经先开口:
“左等右等,余还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檀家小儿,上一次相见,还是建康府某次宴席上,尔家叔伯引领尔前来相见吧?”
其实檀玄也已经过了而立,说是中年人也没有问题了,习凿齿的言辞之间自然带着几分刻意的贬低。
不过曾经的尊卑,他倒是没有说错,襄阳习家是荆州世家之中的翘楚,到了建康府也是王谢各家的座上宾。
而京口檀家只是奉陪末席的二三流世家,当初檀玄的长辈的确曾在习凿齿面前低声下气,以求能够混个脸熟。
习凿齿此时旧事重提,自然是为了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