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关中势力也开始放弃淮南和淮北占据的一些县城和坞堡,之前的两淮,关中和荆州之间本来就犬牙交错,现在随着关中势力的后退,曲折的对峙线开始缓缓拉平,也算是关中被迫做出的让步,能够让兵力紧张的许昌和南阳等地松了一口气,同时让桓温不得不投入兵力接收这些村寨、坞堡,从而在荆州方向上难以聚集重兵。
此消彼长之下,至少现在南阳和许昌方向,关中已经做好了防守的准备,并且在青州和河北方向,荀羡和王猛各自统兵,严阵以待,已成掎角之势的关中北方主力,给予了青州混战中的各方足够的压力,这也让桓温必须要冷静下来思考一个问题:
此时和关中在巴蜀撕破脸皮,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会导致关中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力量前往巴蜀,也有可能会导致杜英一时半刻难以从巴蜀抽身而出,又或许会砍断关中伸出来的一只手,但是所带来的代价,就是桓温不得不在青州方向上面对满怀恶意的关中重兵集团,而荆州方向上的对峙也很有可能因为荆州世家的私欲而演变成一场战争。
现在的桓温,根本没有能力承担在青州、荆州乃至于两淮这多个方向上和关中开战的负担。
这两个庞然大物的捉对厮杀,最终或许有可能出现一个胜利者,但是更有可能是两败俱伤。
基于这种担忧,大司马府的扩军、对峙行为,更像是对关中的一种示威,而关中在两淮地区的又一步退让,也像是对于蜀中发生的一切所给予的赔偿。
蜀中,天府之国。
而两淮,本来就已经是荒芜之地,王师让出来的那些城池村寨也早就空无一人,一直都是军屯,现在丢给大司马府的也是空壳子。
可是即使是空壳子,很多有着重要位置的村寨坞堡,送到了嘴边,大司马府自然也得笑纳之。
当然,更多的赔偿,没有了,尤其是想要从关中的手中要走一点儿人口,想都不要想。
不过蜀中本来也不是大司马府实际掌控的区域,关中的这点儿甜头,大司马府还是很受用的。
因而双方虽然在短短的小半个月内,就直接沿着沔水、淮水拉开了阵仗,摆出来一副内斗的架势,可是谁都知道,在青州和幽州战场都未平定之间,还不是内斗的时候。
杜英和桓温会鹬蚌相争,但不会让渔翁得利,尤其是鲜卑人这个渔翁。
所以这一场对峙,终究只是宣泄愤怒和展现武力的武装游行。
至于种种消息传到了绵竹关下,杜英也是一笑了之。
都督府这边背后的指挥者是谢道韫和王猛,杜英相信他们两个都能够把握好和桓温之间搞摩擦的尺度,桓温那边也必然是小心翼翼,小摩擦不断,但大冲突绝对不能有。
第一六二七章 年轻就是好
也因此,当得知周抚悄悄地放走了习凿齿的时候,杜英也没有非常在意。
习凿齿就是个十足的烫手山芋,落在杜英的手里,也会让杜英不知道如何安置,直接放了会惹得都督府上下非议,而若是囚禁或者杀了,那就是在打大司马的脸。
现在被周抚放了,周抚算是在大司马那边也留了一线生机,到时候再落到大司马府的手中,总是要念及这一份恩情的,而杜英也借此抓住了周抚的一个把柄,他可以对此事绝口不提,但是他相信周抚不可能天真的以为杜英浑不在意,日后定然也会小心翼翼。
杜英根本没有指望着周抚这种手握重兵、一朝跌落的封疆大吏能够老老实实、忠心耿耿。
有点儿把柄,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前身后名,总是好的。
把柄可以不用,但是一定要有。
因而放走习凿齿这件事,至少对杜英和周抚来说,是双赢。
甚至这把柄是不是周抚故意送到杜英手中的,杜英都有所怀疑,若真是如此的话,似乎周抚才是一箭双雕的那个人。
失去了蜀中,还欠了人情的习凿齿,又会作何感想,那杜英就不知道了,也不在乎。
至少在巴蜀,他没有了周抚的支持和器重,翻不起什么风浪,蜀中本地世家对于荆州世家可没有什么好感,季汉之时好不容易才撵走了荆州世家、缓一口气,现在自然是不欢迎荆州世家重来的。
——————
绵竹关下,已是张灯结彩。
周抚带着刺史府文武,出城五里迎接,之所以没有出城十里,很抱歉是因为那样就得站在山沟沟里面了,着实摆不下这么大的排场。
杜英和新安公主都是一身劲装,身披软甲,没有富贵打扮,也没有悬挂兵刃,这既是表明此次军事行动,并非表面上的公主南巡,本质上还是一场武装征服,所以劲装披甲,以炫耀武力和保持戒备,至于没有佩戴刀剑,自然是为了向周抚以及蜀中的文武百官传达善意。
个中细节,也都是通事馆和礼曹来回推敲多日的,礼曹官吏们随着杜英南下,整日介的赶路,自己的本职工作倒是没有做多少,现在终于到了他们发挥的时候,忙前忙后,而且先和刺史府那边派来商议的官员吵,再接着和负责护卫的疏雨吵,闹得不亦乐乎。
只不过这帮人吵架的时候也没有顾及到都督的感受,导致杜英半夜里经常被拍桌子的声音惊醒,以至于现在他和新安公主都是顶着黑眼圈,看上去有些憔悴。
“就应该给夫君抹点儿胭脂水粉,遮掩一下。”新安公主不经意间瞥见了夫君的黑眼圈,打趣道。
她反正是遮盖的严严实实,娇俏的容颜展现出少女的活力。
杜英笑道:
“无妨,就算是余缺胳膊少腿,只要站在那里,就没有谁能够指摘!”
“那可不行,战场上刀剑无眼,以后夫君更是不能再以身涉险了!”新安公主连连摇头,仿佛已经看到了什么血腥的场面。
说话之间,周抚已经率众迎了上来。
“臣大晋益州刺史周抚,恭迎长公主和长安郡公!”周抚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这让杜英都不禁怀疑,前一段时间这家伙一直卧病在床,几次听闻身体不好了,莫非都是装的?
只是为了让蜀中外面环伺的各方认为这里没有什么威胁,所以忽略了益州刺史府这么一个独立运转小势力的存在。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杜英率领大军兵临城下,现在的周抚也只能向杜英俯首称臣。
除了周抚的手中没有捧着益州刺史府的大印之外,现在周抚和直接向杜英投降又有什么区别?
杜英翻身下马,迎上前去,伸手虚扶弯腰的周抚:
“刺史镇守益州,劳苦功高,速速请起。”
名义上的主角是新安公主,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名义上的。
现在唯一说了算的就是杜英,所以面对杜英的礼节性虚扶,周抚也就顺势起身。
刹那间,两人的目光交错。
一个脸含沧桑,但抹不去沙场多年摸爬滚打凝练出来的锐气。
一个年轻英俊,但并没有因为年轻就显得浮夸,反而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常见的上位者的稳重和威严。
“久闻郡公坐镇关中、开疆拓土,余虽奉命镇守蜀中,但多年来蜀中内部战乱不断,余未曾能为国家开拓一寸疆土,心有愧矣!”周抚感慨说道。
这话里,杜英还是能够品味到一些真情实感。
杜英的最大优势就是年轻,和杜英相比,正值壮年的桓温都显得垂垂老矣,更不用说周抚这种上一代人的余烬,他驰骋沙场的时候,主政的可还是王丞相,现在连琅琊王氏都已经快要被挤出朝堂了。
将军迟暮,转眼一看发现自己的功勋相比于一个小年轻还不如,又如何不会有这种惭愧呢?
杜英微笑着说道:
“守土一方,亦然是国之柱石,而且余所开拓的疆土,本来也都是中朝故土,曾经被司马氏和诸多无为世家丢下的土地,余现在全部一刀一枪的拼杀、夺回来罢了。
祖辈们没有能够守住的,我们后来人去拿回来,理所应当。”
听着杜英直接把“司马氏”以及那些中朝旧事挂在嘴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抨击之意,周抚就已了然,眼前的这位俨然是不可能再成为东晋小朝廷的忠臣了。
如果说桓温最终还有可能在做曹操还是当皇帝之间犹豫不定的话,那杜英就只可能选择后一个了。
“年轻就是好啊。”周抚突然说了一句,看似没头没尾,可又似意味深长。
杜英大概是听懂了周抚的言外之意,微笑着说道:
“天下还大,将军未老,因此还远有挥斥方遒之机,老将军可也不能颓唐不前啊。”
“哈哈哈!”周抚大笑道,“现在都是你们年轻人拼杀的事了,就让我那顽劣小儿追随郡公鞍前马后吧,老夫实在是提不动刀了,能够寻三亩田地,安心养老就好。”
不经意之间,周抚已经表达了自己的需求,他可以放弃杜英安排给他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愿意换来杜英多多提拔周楚。
“人各有造化,余观少将军有勇有谋、胆略不差,日后定然能继承乃父之风。”杜英回应。
第一六二八章 可怜父母心,天下父母心
话题直接扯到了周楚的身上,周抚身上属于将军的那一份锐气不知不觉的已经消弭,站在杜英面前的更像是一个赔着笑的老者,只期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看周抚只是带着笑却迟迟没有回应,杜英想了想,接着说道:
“蜀中,居高临下而俯瞰江表之重镇也。我军日后顺流而下,荡平荆州清君侧,皆仰仗于蜀中。
届时少将军可为我部前锋,若有建树,功莫大焉。”
这是直接许给了周楚一个南下荆州之先锋的位置。
然而周抚缓缓说道:
“实不相瞒,我儿并非精通水性,顺流而下,郡公还是应当差遣一位能够打造船只、精通舟楫的将领,我儿难以胜任,让郡公失望了。”
杜英会意,眼前的这个老狐狸,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背负上南下发动对荆州乃至对江左的内战的骂名,而是想要让周楚在对外战事上有所建树。
诚然,南下荆州、再下建康府,对于未来以杜英为中心的新朝廷,这是开国之功,但是一旦杜英失败,或者有别有用心者操控史书意图为世家和司马氏翻案,那么周楚这个灭亡世家和晋朝的急先锋,肯定要被列出来抨击抹黑。
身为晋朝的将领,结果却投靠杜英、为灭晋之前锋,放在杜英本朝,那就是弃暗投明、功莫大焉,但是放在那些抹黑者的眼中,那就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关键点。
所以周抚宁肯让周楚不要这份功劳,也得确保周楚的身后名。
杜英轻叹道:
“幽州战事还未结束,且西域战事随时也有可能开启,届时余看看何处缺兵少将,就让少将军带着兵马前去增援,如何?”
周抚没有犹豫,当即后退半步,又对着杜英行礼。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以益州刺史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默默地受了这个礼,杜英心里清楚,自己在这一刻收获了周抚以及周抚身后这些亲信官吏的效忠。
至于那些刺史府中的寻常官吏,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也不见得会愿意自诩为周抚的下属,说不定还会刻意保持和周抚之间的距离,到时候杜英想要任用他们,自然还有别的方式。
周抚行礼之后,直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显然表示自己这里已经没有疑问和芥蒂,绵竹关和成都已向杜英敞开大门。
杜英轻声说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话落在周抚的耳中,周抚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但是一直到两人依次翻身上马,向城中行去的时候,周抚方才说道:
“为人父母难,想要为天下之父母更难。”
杜英倒是没有料到周抚竟然能够从这句后人耳熟能详的话中悟出这样的道理,而能够为天下人父母的,自然就是未来位列九五之尊的,杜英显然正向着那个方向前进,因此周抚口中说的自然也是他。
“知难行易,只要真的去做,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杜英昂起头,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绵竹关,“而且,并没有什么天下人的父母,有的只是为天下人谋福祉的人而已。”
周抚挑了挑眉,打量着杜英:
“莫非还真有人不想要这天下之父母的位置?”
“位置摆在那里,总归是有人要坐上去,不过是不是为人父母,那还得两说。”杜英含笑回应,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刺史且看杜某,年纪轻轻的,可做不得那些白发苍苍之老者的父母,这可是要折寿的!”
杜英似乎是在开玩笑,但是周抚总觉得杜英是在说实话。
他不想成为天下之父母,那他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