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中,将军亲率部涉水进攻和断后,仁至义尽,何罪之有?”
文人尚且义愤填膺,况乎武人?周围几个率部追随、掩护的校尉登时纷纷鼓噪:
“是啊,要余说,便是那习凿齿胡乱指挥的责任!”
“也不知那小儿身向何处也?!”
“当以军法从事!”
毛穆之皱眉:
“从事下令北上,也是基于杜仲渊所散播之谣言,余和从事皆被杜仲渊蒙蔽了双眼罢了,战败之罪,亦当共同承担,无分彼此,尔等切莫胡言乱语,伤了感情!”
众人登时噤声。
“宪祖,宪祖啊!”前方骤然响起大家熟悉又不喜欢的声音。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有人小声嘟囔道。
毛穆之扫了一眼,让他们老实一点儿,同时举步迎上去:
“战事紧迫之时,与从事走散,得见从事无碍,心下大定矣!”
习凿齿笑呵呵:
“宪祖率军厮杀,而余担心矢石无眼,且余为一介书生,不当在宪祖身边置喙军事,所以先行折返南岸,为宪祖摇旗助威,好在之后我军退却,余也趁势收拢兵马,避免溃退,倒也起了三分作用,聊胜于无,让宪祖见笑了。”
毛穆之登时忍不住挑了挑眉,当时直接拿着关中刊印的报纸跑到自己面前嗷嗷叫着要进攻的,也不知道是谁······
且听习凿齿这番“余为文官,不懂军事”的说辞,恐怕习凿齿并不打算和毛穆之一起承担此次战败的责任,这让毛穆之既是不悦,而且也提高戒备,断不能被习凿齿卖了还帮他数钱。
而习凿齿的目光俨然也在毛穆之身上逡巡,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可以肯定,经过此番变数,这两个大军主将之间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信任,恐怕已经不复存在。
看毛穆之迟迟未曾开口回应,习凿齿宽慰道:
“宪祖,胜败乃兵家常事,切莫往心里去,之后如何征战,还要听从宪祖的指挥呢。”
这等于在军事指挥权上向毛穆之妥协。
当然前提也肯定是习凿齿此次鼓动冒进的黑锅需要毛穆之背走。
否则至少在习凿齿自己看来,焉有他既背锅又放权的道理?
习凿齿的话外之音,周围随毛穆之一起上岸的幕僚们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并且这些家伙倒是闹事不嫌事大,转头就向旁边还都憨憨没有听明白的武将们解释此事。
武将们短暂的错愕于习凿齿的无耻之后,登时义愤填膺,恨不得直接提刀比划一下,让习凿齿知道,这周围的兵马到底是听谁的话,一个文人,之前大家敬你三分,现在竟然还敢这般蹬鼻子上脸?
不过毛穆之也已经预料到了麾下将士会有类似的反应,所以隐晦的扫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
“此战的确有我军轻敌之处,想来这战事结果也足以证明,此时进攻北岸并不妥帖,扼守南岸、牵制敌军方为上策。
且杜仲渊既然亲身在北岸,则说明其率军迂回渝州的策略并不现实,应当只是风声谣传、故意迷惑我军,当不得真。
能以此战试探出杜仲渊的虚实,倒也不算完全落于下风,从事意下如何?”
俨然,毛穆之虽然并不打算独自承担此次失败的罪责,但是也拿出了折中的选择——隐瞒此次战事的损失、简化战事的过程,最终把这场战事定义为了“一次在轻敌思想以及杜英所散播的谣言共同作用下导致的试探性进攻”。
很不幸,进攻失败了。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试探性嘛······有点儿损失也是能够接受的。
习凿齿愕然环顾四周,无论是已经流散不见踪影的南中兵马,还是现在灰头土脸且人人带伤的宁州兵马,怎么也看不出来是“损失可以接受”的样子。
但是这也的确是现在习凿齿和毛穆之都能够接受的结果,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要共同欺瞒一个人——大司马。
天高皇帝远,且这左近真的只剩下双方部曲亲信了,风声是万万不可能走漏到大司马那里去的。
习凿齿当即微笑着说道:
“善。”
毛穆之亦然满意的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鏖战连日,从事也受累了,且回营休息,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习凿齿一边说着,一边举步欲行,可是回头又看毛穆之本人无所动作,登时有些好奇,“将军不一起么?”
毛穆之指了指身边的将士说道:
“收拢队列,还需要时间,从事放心去便是。
来人,护送从事回营,莫要为敌军所趁!”
身边亲卫齐声应诺。
第一六六二章 今又多一伤心地也
习凿齿闻言,意识到不对,脸色登时阴晴不定。
让亲卫护送自己回营,说得好听是护送,难听一些岂不就是押送?
但是两名士卒已经一左一右包夹上来,而习凿齿的亲随意识到不对,意欲护卫的时候,更多的宁州将士,不约而同的向前踏出一步,手皆按住佩刀,蓄势待发。
习凿齿皱了皱眉,想要问毛穆之这是何意,不是已经谈妥了么?
毛穆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余身为主将,总归是要给手下儿郎一个交代的。”
习凿齿沉默,最终选择转身向着营寨走去。
刀剑加身,此时的他不用说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他的身后,毛穆之哂笑一声,旋即对身边的将士说道:
“速速整军,以防杜仲渊渡河进攻。”
看主将如此表示对习凿齿的不满,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将士们也都舒了一口气,齐齐应诺。
毛穆之则召集几个幕僚和亲信将领,沉声说道:
“今日一战,我军折损惨重,虽然就此摒弃了习凿齿的干预,可处境一样危险。
别说是那支南下的关中骑兵,意在何处,便是对面的步卒,真的开始渡河强攻,我军也不见得能够守住。
所以即刻派遣大量的斥候,向北探查关中人的动向,另外和南边各个城池之间多派人联络,万万要确保这些城池都能知晓我军未曾溃败的事实。”
“将军意欲撤兵?”一名幕僚闻弦歌而知雅意。
毛穆之叉着腰,看向还漂着自家儿郎尸体的寿水,喃喃说道:
“今日又多一伤心地矣。我军孤悬在外,不可久留,撤退已势在必行,否则恐将会为杜仲渊全歼于此。”
说罢,毛穆之摇着头,向营寨行去,风中犹然还飘扬着他无奈的声音: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如今这寿水渡,对于毛穆之来说,既是伤心地,也是不折不扣的鸡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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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穆之收兵回营之后,连夜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意欲在寿水的南北两岸强渡,在被关中斥候发现后也不后撤,双方几度恶战。
这消息传递到了中军营帐中,参谋司开始变得紧张兮兮,张玄之亲自熬在沙盘前,来回推演,似乎想看明白毛穆之在猝然遭受这样的失败后还如此嚣张的真实目的所在。
“毛穆之何处来的兵马,再战一场?”张玄之长叹一声,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毛穆之并不打算再战,而是以此恐吓我军,实则为了逃窜。”杜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恶战一日的杜都督,到底还是有比其余的士卒更好的待遇,比如在这军中还能洗一个热水澡。
他刚刚沐浴更衣,头发还湿漉漉的,慢慢悠悠的绕着沙盘转了一圈:
“毛穆之若是真的想打,那应该收敛爪牙、养精蓄锐。
正是因为不想打,所以才会这样虚张声势。”
张玄之恍然:
“几为其所骗。”
“作战,本就是反其道而为之,毛穆之既是良将,深谙此道。”杜英轻笑道,旋即感慨,“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这似乎是张玄之第二次听到杜英这么说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旋即浮现心头,他笑道:
“宁州偏远,仅仅只能通过渝州和荆州联络,而此时大司马远在青州,恐怕对宁州和蜀中发生的一切鞭长莫及。
因此属下怀疑,毛穆之和习凿齿肯定不会将宁州兵马的接连败绩准确的告知大司马,天高地远,大司马根本无从辨别宁州兵马的成败与否。
但宁州兵马未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也是看在眼中的,想要欺瞒怕是欺瞒不过去,所以最终宁州这边可能会给出三种答案。”
周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沙盘的一侧,大概是就缀在杜英的后面赶来,因为有都督当面,所以这位今天厮杀爽利的将领,并没有大呼小叫着询问下一战何时开始,只是静静的杵在后面听着,此时看张玄之言而未止,似乎在考验身边的参谋们,他索性直接接过来话头:
“其一便是毛穆之承担罪责,其二反之,其三则是毛穆之和习凿齿共担之。
习凿齿手头并无兵马,之前能够号令的动毛穆之,盖因其到底是大司马府从事,算是半个监军,所以毛穆之还要忍让几分,可而今此战败绩,习凿齿恐怕会被毛穆之直接软禁起来。
不管最终战报上会如何分担责任,至少对自己的儿郎们,毛穆之要把罪责一股脑的都推到习凿齿的身上,否则如何服众?”
张玄之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到这个份儿上,参谋们也都反应了过来,一名参谋激动的说道:
“毛穆之软禁习凿齿,就是在软禁大司马府从事,还是在软禁荆州世家的话事人!
若是大司马得知此消息,恐怕都要怀疑毛穆之此举意欲何为,而若是让荆州世家知晓了,那么恐怕荆州世家会直接把毛穆之定义为反叛。”
“那从渝州到宁州的粮道直接就被切断了,且没有了从荆州过来的粮草和钱财,毛穆之也没有办法拉拢南中土著们。”又有参谋接道。
毛穆之能够在短时间内拉拢起来这么多南中土兵,自然也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关中的注意,六扇门已经深入蜀南,一方面联络本地世家豪族,一方面调查毛穆之的底细。
这一调查方才发现,毛穆之使用的其实是最干脆简单的钞能力。
荆州世家的一部分财富运送到宁州,毛穆之花钱让南中各部为其所用,除了钱财之外,还有千里迢迢运过去的一些商品,据说这些商品还是来自关中,只不过经过这不知道多少手中间商赚差价,早就已经不是关中卖出去的那个价格了。
南中各部拿着毛穆之的钱,买到了“物美价廉”的关中商货,承了这样的人情,出兵协助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对于那些在是否出兵上起决定作用的人,毛穆之肯定还别有礼数,只不过他们到底狮子大张口要了什么价,目前还不清楚,六扇门已经在尝试着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