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大司马府和关中都督府剑拔弩张,眼见得就要大打出手的时候了,朝廷的封赏,只要操作得当,就可以变成导火索,直接诱发这一场大战。
封赏公平,尚且说得过去,而封赏若是不公平,那可就有意思了。
无论是大司马府还是都督府,都可以以此为借口,宣称对方是朝廷之奸臣,蒙蔽圣听、混淆功绩,抹杀了自己这边所付出的努力,接着便是古往今来屡试不爽,也真的好用的理由——“清君侧”。
而司马昱拿着这个问题来问郗昙,几乎就是在明摆着偏向关中都督府这边。
他想要给杜英更高的赏赐。
桓温已经封郡公,还位列三公,本来就不适合丰厚的赏赐。而这只是一小方面。
更重要的是,一旦这么做,既可以尽快拉平杜英这个一方诸侯和桓温这个朝廷三公之间在官衔上的差距,让杜英可以名正言顺的摆脱“关中”这两个字,和大司马旗鼓相当,同时也可以给桓温一个主动开战的理由。
如今的天下局势,司马昱虽然人在建康府,可是一样能够看的清楚。
杜英掌握了更多的地盘,但是兵力分散,所以其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安心发展、屯垦繁衍,更多的土地和人口自然而然能够为杜英提供更多的军队。
桓温则恰恰相反,地盘东一块、西一块,且还有世家在拖后腿,其战争潜力根本比不上的杜英,且现在正好其麾下的主力都汇聚在青州,时不我待,若是还不能尽快逼迫杜英决战,桓温败局已定。
所以现在着急开战的是桓温。
朝廷的封赏不公,正好可以给桓温一个借口。
而既然杜英是桓温口中操控朝堂的奸臣,那么谁又是其在朝堂上真正操作这一步的操盘手呢?
那自然是郗昙了!
至于杜英操控朝堂的证据······会稽王接见郗昙之后就公布了奖赏方法,这还不算证据么?
什么时候见会稽王做事还需要专门征询郗昙的意见了?
郗昙已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只不过很不幸,现在的他已经落在陷阱里了。
幡然醒悟,为时晚矣。
“宴无好宴啊,果然如此。”郗昙嘟囔一声。
看郗昙神色之变化,司马昱已经明白这家伙回过神来了,不得不承认郗重熙这些年也的确成长了,若是换在之前,怕是很容易就被骗的团团转。
而郗昙也不着慌,端起来茶杯抿了一口。
这种镇定的神情,落在司马昱的眼中,自然让司马昱忍不住微微挑眉,既然已经身在陷阱之中,而且其当知道自从踏入大门这一刻开始就已经很难有挽回的余地,为何还如此淡然?
只听郗昙微笑着说道:
“据我道听途说,大司马在青州的胜利,主要还是归功于慕容虔,因有慕容虔强渡巨野泽、击退慕容恪,又接着进兵济南郡,方才让大司马能够越过大岘山、收复青州半数州郡。”
郗昙将“慕容虔”和“半数”这两个词咬的很重,显然就是为了强调桓温所做的贡献实在是微不足道,有人帮助还只是拿下了半数州郡,这也好意思邀功,丢不丢人?
接着,郗昙直接把自家好女婿给抬了出来:
“而杜都督则不然,自各路王师齐心协力北伐鲜卑以来,关中王师已连续克服陈留、睢阳等地,且之后从河东和河洛两个方向北上,大败鲜卑人于滏水,收复邺城。
夫邺城,河北之心、天下名城,且为鲜卑人伪称之都城也。收复邺城,只是此一城,便胜过半个青州。大王也无可否认吧?”
有些城池的影响力的确是一群地方州县加起来都比不过的,仅次于长安、洛阳的邺城显然有这个资格。
“且杜都督连续收复长安、洛阳和邺城,天下名城雄州,近乎皆为都督所收复,此等泼天功劳,岂不是远胜过大司马在青州边边角角的小打小闹?”郗昙的兴致已经升起来,侃侃而谈,“然除此之外,都督还着眼于内。
察觉到梁州、益州有逆贼作乱,登时决定分兵南下,亲自挂帅上阵、千里远征,连续平定汉中、梓潼等地,在汉中撤梁州,在梓潼行新政,得百姓之拥戴,民心所向且又有益州刺史之邀,都督旋即率军入成都、平毛穆之兵乱,再定宁州。
至此,一场很可能颠覆朝廷对于整个西部之统治的叛乱,就这样被都督扼杀在萌芽之中,作乱者,无不伏法,为人所迷惑者,诸如毛穆之之流,也都幡然悔悟。”
第一六九二章 杜都督,大忠臣
郗昙没有震惊,没有反对,没有抗议,而是竟然直接开始讨论杜英和桓温之间谁的功劳更大一些。
这是司马昱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展开,所以他愣了愣,只能任由郗昙说下去:
“反倒是荆州世家上下,在此中煽风点火,挑拨益州刺史府、朝廷和杜都督之间的矛盾,甚至暗中资助本地世家叛乱,其心可诛!
荆州习凿齿,屡屡往返于蜀中和荆州,而其不但是荆州世家所属,还是大司马府所属!
焉知其非为大司马所指使,勾结世家,意图行拥戴大司马篡立之举?!”
说到这里,郗昙已经颇为激动,他豁然起身,手里犹然端着羽杯,比划之间,茶水已经从杯中溢出,倾洒在衣袖上,犹浑然未觉:
“大王,试问孰忠孰奸,今可能辨乎?!”
掷地有声。
郗昙旋即将茶水一饮而尽,随手一甩羽杯,施施然重新坐回去。
只剩下司马昱和他的家臣们面面相觑,却又无言以对。
所以按照郗昙的说法,杜英杜仲渊这等早就已经露出不臣之心的家伙,还能是朝廷的一等一大忠臣不成?
不过这也就是在心里嘟囔一声,司马昱打量着一副“我主忠心、天地可鉴”神情的郗昙,觉得自己如果问这个问题的话,恐怕也能从郗昙那里直接得到肯定的答复。
但不管对郗昙的说法认可与否,司马昱并不觉得郗昙嚷嚷了这么多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这并不能将他从陷阱之中丢出去,甚至恰恰相反,这还能让司马昱顺理成章的基于此而给予杜英更高的官衔,并且给桓温一点儿小小的奖励,让双方之间产生差距。
问本王为何这么做,那就是因为本王听了郗昙的慷慨陈词。
大司马不嚷嚷着郗昙是奸臣才怪呢。
所以郗昙这种直接把罪名往桓温手里面送的行为,让司马昱不是很能理解。
但看郗昙“仗义执言”的模样,司马昱又觉得这家伙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很少和人争执什么——大家都知道,在建康府,关中都督府真正强悍的是其暗中的势力网,上一次世家和皇室联起手来没有能够将这张网铲除,所以现在其更是在建康府的更深处悄然发展着,至于明面上的郗昙,主要负责给他们提供掩护罢了,是关中都督府在此地的象征而已。
结果今天的郗昙,看上去的确一反常态。
不过至少自己已经达成了想要的效果,所以司马昱也没有深究的意思,甚至还索性直接顺着郗昙的话说道:
“关中杜都督的确劳苦功高,但其之前也已经是郡公之位,还担负雍凉并三州军事,军民政务本就全部在手,此时也不知应该如何才能筹功?侍中和都督府往来甚密,不如给予本王指点。”
“往来甚密”这四个字用在别人的头上,基本上都意味着杀身之祸,只不过用在郗昙的头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他和关中的关系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郗昙也不知道会稽王这么说是不是带着一点儿威胁的意思,而且给人一种就算是威胁不到也得过过嘴瘾的感觉。
此时既然会稽王来征求自己的意见,那这简直都快变成双方的谈判了,郗昙也浑然不客气,开口道:
“郡公之上,并非封无可封,再加上杜都督远在长安,也无从说什么功高震主。
若是朝廷真的要防备,也应该防备身在朝中的才是。”
司马昱哭笑不得,这还得连带着影射一番桓温。
郗昙则接着说道:
“以杜都督此时开疆拓土、安定一方之功,足可册封为王了吧,不升封地而升爵位,或可筹功。”
“这!”几名家臣面面相觑。
封王,而且还是异姓王,也亏你说得出口!
时至今日,本朝筹功于异姓,最大的也就是郡公,若是封王,那岂不是在告诉全天下人,这位新晋的郡王,朝廷根本压制不住,甚至已经做好了禅让的准备,现在不过是在拖时间么?
这是连桓温之前都没有达到的高度。
上一次朝廷给杜英和桓温论功行赏,杜英得了长安郡公,而桓温得了九锡之中的一部分。
九锡没有一股脑的直接塞过去,足以说明朝廷对桓温还有一定的压制力和掌控力,毕竟九锡其中的一小部分还是可以加给有大功之权臣的,但当权臣凑齐九锡的时候,便是江山变色的时候。
而如今,杜英若是封王,那么其对于司马氏之正统性的冲击,将不亚于直接把桓温的九锡给补齐。
在这一刹那,司马昱甚至有了直接给桓温补齐九锡,然后看着这两个家伙,一个异姓王、一个九锡持有者恶战到死的冲动。
不过不管最终是谁赢,司马氏的正统性反正都丢了,司马氏就像是待宰的羔羊,等待着胜利者的品尝。
因此这也只是冲动而已。
司马昱轻轻咳嗽一声,否决了郗昙的提议:
“自开国以来,无异姓王之赏,重熙慎言。”
郗昙哂笑:
“不赏给他们是因为如此开疆拓土或者收复失地之功,其皆无有。他人当不得,焉知杜都督当不得?”
原本以为郗昙只是谈判的时候习惯性“漫天要价”,司马昱本不在意,结果此时郗昙竟然抓住此事不放,这让司马昱顿时脸色微变,莫非这家伙真的打算给杜英要来郡王?
“且杜都督本身就不是什么外人,其可是大王亲许的驸马都尉,乃是皇亲国戚。
如今正是皇室暗弱之时,便是外戚也应当重用,否则如何能抗衡虎视眈眈之辈?!”郗昙慨然说道。
皇室的确是暗弱啊,都能被你这样指着鼻子骂了······司马昱心里吐槽一声,还真的无计可施。
毕竟杜英是驸马,哪怕这家伙夫人不止一个,老丈人此时都能在这大堂上凑出来一对儿······但驸马的确是驸马,这就意味着他和皇室的关系比之前所有的外人都近一点儿。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会稽王既然想要重振皇室,那么怎么能忽视自己的女婿呢?
破格而为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司马亦然是驸马,则大司马亦然可封异姓王。”一名家臣此时站出来给尴尬的主上解围。
孰不料郗昙微微侧头,皱眉:
“他也配?!”
家臣们顿时也接不上话了。
第一六九三章 能者多劳
最终还是司马昱轻叹道:
“郡王不可行,但可加封邑。”
郡公再加封邑,那就是奔着······州公去了,尤其是杜英现在的封邑本来就已经有整个长安郡,难道还真的要把雍州都封给他?
毕竟雍州除了长安之外,其余的郡县林林总总加起来,户籍数都不多。
当然,时至今日,朝廷已经没有这方面的最新数据了,关中都督府不给,朝廷自也不可能厚着脸皮来要。
却没想到,郗昙微笑着颔首:
“可行。”
司马昱轻轻松了一口气,只要对方不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就好,这本来就是一场算计,只要还能够保住朝廷些许颜面,那么什么都可以给出去。